新出好書《極權基因》的本人推薦文

趙君朔

YouTube《美中台戰情室》主講人

德米特里夫懇求道。「你們都是人，你們都有戰鬥過的祖先。讓我們記住他們吧。這活動變成是在骸骨上跳舞。」他說的話完全沒有效果。第二年的遊行規模更大、更轟動。

                                  －二一七頁，本書第八章《控制的手段》

這本剛入選為《金融時報》（Financial Times）政治類年度好書的佳作，英文原名《在骸骨上跳舞：中、俄、北韓的歷史與權力》（Dancing on Bones），便是作者凱蒂∙史塔拉德借用了俄羅斯民間組織「不朽之團」(Immortal Regiment）創辦人之一德米特里夫，對於該組織發起的紀念二戰陣亡將士活動被官方喧賓奪主後發出的感慨。

這個活動原本只是位於西伯利亞托木斯克的三個朋友，想在二○一二年的勝利日舉辦他們自己的遊行。他們計畫攜帶戰爭期間參戰的祖父畫像，並鼓勵其他人一同參與，將焦點轉移到個別士兵的痛苦和犧牲上，而不是越來越轟動的官方遊行。他們的首要任務是是保持運動的「非商業性、非政治性和非政府性」。但不久之後，另一位政客成立了一個相同的組織，名為「俄羅斯不朽軍團」，當時普丁的幕僚長謝爾蓋‧伊凡諾夫指示全國各地的地方官員支持這項新運動，原來的「不朽之團」被取代了，而新運動具備了發起者試圖避免的一切要素。

 不久，有數百萬人參加了俄羅斯和世紀各地的不朽軍團遊行，在紐約、倫敦、雪梨和北京都有活動。二○一五年，普丁在莫斯科手持他父親的黑白畫像，參加不朽軍團的遊行。這與創始人的用意完全相反。

全書充滿針對這三個國家官方長期操弄歷史以鞏固現有政權的精采細節描繪。上面這個事件，乍看之下也許只是個小插曲，但德米特里夫所發出的感嘆卻一語道破了一黨獨裁國家統治者心中最深沉的盤算：要將過去國家和廣大人民承受的戰爭苦難轉化為自己統治的光環，並讓人民也沉浸在這製造出來的閃耀光芒中，相信只有眼前的偉大領袖會帶領他們繼續朝向更光榮的歷史使命邁進，打造一個更強大的國家和民族。如果有人對這套歷史記憶和背後的論述感到懷疑，那麼，這種人就是國家的叛徒！

對於一般的普羅大眾而言，這樣的操作模式就是所謂的「洗腦」，只是背後的主使者是壟斷權力的統治者。但在嚴重缺乏自由言論和個人思想的社會中，這種把歷史與政治或明或暗地以各種手法巧妙結合、日積月累之下產生的效用與後果卻是災難性的。這就是為何《金融時報》選擇本書為年度政治類好書，國際事務專欄作家Gideon Rachman描述本書「雖然是在俄烏戰爭之前寫成，但很有先見之明地強調普丁如何把二戰記憶拉高成為國家英雄主義的官方型態。」

也就是說，在這類的獨裁體制中，統治者輕則將這套扭曲歷史用來將個人獨裁合理化、並以貪腐統治的意識形態當作控制人民、打擊異己的工具──本書清楚地提醒讀者，俄羅斯最有名的反對黨領袖Navalny被關在獄中時，每天被強迫觀看超過八小時「偉大的衛國戰爭電影，或者四十年前的某一天，我們的運動員如何打敗了美國或加拿大人。」

更嚴重的是，這種用過去的歷史妖魔化外部世界的做法，讓獨裁者在面臨國內的統治難題時，傾向於向外尋找代罪羔羊，視客觀條件難易度，選擇挑起緊張甚至發動戰爭的方式來強化其統治正當性，正在進行的俄烏戰爭、這一年來北韓頻頻對南韓發動武力挑釁，還有習近平在台海、東海、南海與中印邊界引起周邊國家高度關切的動作，都是統治者以過去偉大光榮歷史作為當代具體化身所引起的必然惡性延伸。這類國家哪怕只存在一天，都是對全體人類自由的重大威脅。

但對於不在那個體制下生存的外人而言，若不是有擔任澳洲媒體Sky News特派員的本書作者，長期在中、俄兩國居住並經常轉進北韓採訪，將各種統治者精心改寫、扭曲、創造「歷史神話」的過程與手段詳細的紀錄下來讓讀者理解，那麼擁有思想自由的局外人將很難理解，為何這種「洗腦」能夠讓獨裁體制中的大部分人民，發自內心相信他們是屬於偉大國家的一份子，還自以為正在為國家的前途貢獻心力，但實際上只是讓獨裁者名正言順地去剝削他們。

那麼這三個國家到底是怎麼成功做到這件事的？共同的起點是以一場或是更多歷史上的重要戰爭為基點：俄羅斯與前蘇聯強調二戰時期打敗德國入侵的五月九號勝利日、北韓以金日成在白頭山發動游擊戰先打退日本，然後奮勇抵抗南韓和美軍的「入侵」（但北韓才是真正率先動武的一方）、中共則是在毛澤東時代利用韓戰，從江澤民時代開始強調二戰抗日的功績。

但真正的關鍵工程在將史實詮釋成獨裁者、或是獨裁政黨一手塑造的偉業。因此作者透過詳細的還原現場告訴讀者：北韓如何邊緣化蘇聯和中共兩個真正對日、對美戰爭的主角，把金日成塑造成擁有卓越軍事才能的民族英雄；在金正日要接班前，又巧妙的把他出生地設定在戰爭進行時的革命聖地──白頭山──為他建立繼承父業的正當性。

而針對前蘇聯，作者精心比較史達林、赫魯雪夫和布里斯涅夫三人，出於不同的政治需求而對二次大戰選擇性地強調對自己有利的面向：史達林只願意突顯自己的領導，而不是將士的貢獻，以免他們在戰後因為面臨艱困的新生活而質疑史達林的權威；赫魯雪夫則是揭露二戰前史達林對軍官的殘酷清洗，與「開戰前根本沒有做好準備」的事實讓史達林走下神壇。但到了布里斯涅夫時期，為了掩蓋逐漸落後的國力，強化宣導二戰蘇聯將士的貢獻，除了創立各種紀念儀式，並恢復五月九日的勝利紀念日，可說是普丁上任後大搞國家英雄主義的先聲。

在中共，毛澤東靠高舉反美帝國主義旗幟來壓抑對其統治的不滿。到了改革開放時期，江澤民在爆發六四天安門事件後，全國廣建「愛國主義教育基地」提醒人民在共產黨執政前，中國是如何的貧弱，並成為外國勢力染指的對象。在習近平時代，又把對日抗戰拉長到十四年，原本與抗日戰爭無關的共產黨也變成在抗日中發揮「核心作用」的重要存在。中國政府甚至加碼耗費三‧七億美元開發各種包括紅軍軍事基地、著名戰役和黨重要會議的「紅色」旅遊景點。

而將史實呈現為獨裁者家族或是獨裁政黨的功勳，需要當權者投入心力創造各種「歷史事實」，以讓人民相信。本書中有許多精彩細節描述，例如北韓所建立的美軍暴行博物館，用蠟像「重現」根本沒有發生過的美軍虐殺北韓婦女、兒童事件。金正恩上任後，又大幅擴建首都的勝利祖國解放戰爭博物館。布里茲涅夫在全國各地建造戰爭紀念館與紀念碑，習近平在二○一五年九月三日──二戰已結束近七十年──決定將這一天訂為二次大戰在中國境內結束的紀念日。

除了創造出有形無形的官方版歷史外，對民間提出相反或是其他訊息加以壓制、嚴懲，更是這套洗腦策略中不可或缺的一環。因此在俄羅斯，國家檔案館館長米羅年科，指出歌頌蘇聯軍人對抗德軍的電影《潘菲洛夫的二十八戰士》中的史實失真後被解職，他的上司還被召喚到克里姆林宮面見普丁，會中被告知國家檔案館將被置於總統之下直接監督。

中共中學生熟知的英勇對抗日軍的故事──《狼牙山五壯士》，在被自由派歷史雜誌《炎黃春秋》所刊登的一篇文章質疑後，該文作者洪振快和編輯黃鐘被指責為歷史虛無主義，兩人控告空軍退役飛行員郭松民和經濟學家梅育新公然指責、並在社交媒體上辱罵他們兩人是「狗娘養的」，卻被法院判敗訴。在北韓則是販賣外國影視商品就會被當眾處死。

獨裁者耗費種種可觀的心力和資源，讓人民相信眼前的社會是繼往開來的美好共同體，少數對此有不同意見的人想要發出異議，就會遭到種種打擊，也無法讓自己的意見受到多數人公正的評價。這些細微而陰暗的軟性統治技術，才是獨裁政權在執政效能並不良好的情況下，還能長期維持統治的關鍵因素，而非一般人理所當然認定的：以暴力和恐嚇換取人民無奈的服從。

這種軟性洗腦之所以必要的原因，本書作者並沒有提出個人解釋，但當今影響力最大的歷史學家與公共知識份子哈拉瑞（Yuval Noah Harari）在他的成名作《人類大歷史》（Sapiens: A Brief History of Humankind）中已經睿智地提醒讀者「對智人最提綱挈領的一種看法，就是把智人視為一種『會說故事的動物』。我們會創造出各種關於神明、國家與企業的虛構故事，而這些故事就成了人類社會的基礎、以及生命的意義。我們常常因為會因為這些故事殺人或被殺。」

  因此在本書流暢的行文敘事中，作者適時地點出，援引過去的歷史喚起民眾的愛國心──是民主國家的領導人都會做的事，但想在民主國家製造歷史神話的領導人會被其他異議所抵抗。所以川普時代成立以監督歷史教學內容的「一七七六委員會」在拜登上任的首日便遭解散、英國前首相在面對武漢肺炎疫情來襲時試圖訴諸的口號「大轟炸精神」（Blitz spirit），在政府的一連串失誤和醜聞爆開後便消失殆盡。

 既然人類這種獨特的生物總是會被偉大的敘事所打動並起而行動，那什麼才是真正值得我們去犧牲奉獻的「故事」呢？作者認為，只要大權在握的領導人提出的是「對過去非常光榮又簡單的描繪」，就要心存戒心，這種只對當權者有利的說詞無法讓我們從中得到任何有用的教訓，也沒有光耀真正上戰場的人所付出的犧牲，更對解決眼前的具體問題沒有任何幫助。

雖然作者關於對抗「歷史洗腦」給的建議看似簡單明瞭，但中共、俄羅斯和北韓這三大國家，對世界的自由繁榮形成嚴重威脅，他們是如何費盡心機、持續不斷創造扭曲的歷史觀來影響人民，作者以清楚易懂的筆法將幾十年的來龍去脈做了很少人能匹敵的詳盡記述，對於關心自由世界命運以及想深入了解極權政治體系具體運作的讀者，這是一本千萬不能錯過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