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冬天 ——《海边的曼切斯特》影评
看到the Guardian有影评写《海边的曼切斯特》,说是这部影片向观众们提了一个问题:
How do people cure such trauma? 人们如何治愈这样的创伤?
They just don't. 没人治得了。
今年像是自己的大年,二月在熟悉不过的巴黎被偷了整个钱包和所有证件,五月因为牙医的疏忽进了ICU,紧急手术后脖子上插了半个月的管子,八月在公车上被偷了iPhone,因为日本买的保险在德国不适用,因此也就报了警不了了之。然而这些于我来说都是不大要紧的事情,重要的是今年六月,自己第一次生平公开了自己的创伤。
六月之前,认识我的人,没人相信我患过抑郁症。
我把自己的情绪写进字里,有调侃的人,有谩骂的人,大多数人选择了不予相信,以及,无视。我把所有情绪埋进文字里,现实里只是个存在感近乎无的路人。偶尔被人察觉时都是诸如“你为什么总是穿黑色的衣服?”“你就是平时眼睛里没有光”之类的细节。几年前,一个结识了许久的异性问我“为什么我不喜欢他?”,我很愣,没有回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在我第一次提笔写情绪的十多年后,我意识到他们把我这种行为叫做解离dissociation,和隔离isolation。隔离掉所有的自我感受,以他人之视角看待自己经历的一切事物,是一种自然的,心理防御机制。
在看这部《海边的曼切斯特》时,我放佛在看别人笔下的自己。
Lee的工作是修理工,大家觉得恶心麻烦的问题,都是他在解决,帮人通马桶,铲雪,修水管。客户抱怨他不礼貌,不和人说早安,女住户想打炮,他听见了然后继续通她的马桶。Lee下班会去熙攘的酒吧一个人默默地喝酒,嘈杂的人群,欢快的音乐,和他扶着啤酒杯时望着什么的空洞神情。下一秒的镜头无任何衔接地切至人群渐散的酒吧台,Lee的视线处是对面吧台在聊天的两个体面的男人,Lee绕过吧台走过去,面无表情地问了句“你们俩看什么呢?”。
“我们没有看你,”还没等男人说完话,Lee已经朝着其中一人的脸,揍了下去。
整部片子都是这样的节奏循环。单调重复,细小麻木的生活细节,与略有不谐,令人不解的阶段小高峰,然后继续空洞的日常。
Lee的哥哥Joe去世,Lee被迫从波士顿开车回到家乡,海边的曼切斯特(Manchester by the sea)小城。Joe留下遗嘱,希望Lee搬回来,并把儿子Patty托付给弟弟。
影片至此,开始大段大段地向你描绘这座潮湿下雪的港口城市,灰沉的海,灰沉的天空,苍白无人的帆船,绵绵的细雪飘进海里,消失无踪,像是没有存在过一般。
港口城市的冬天,更为凄冷。湿气不论带着热,或是冷,总是更为强力地穿透你的肢体,和你的情绪。我其实对于港口城市有种说不清楚的情绪,走过的几座北德港口小城,总是美,但总有莫大的伤感。我思索许久都未曾可知这伤感从何而来,我只是呆呆望着眼前的波澜海面,不经思考这海底沉着多少份宁静。
Lee有一部旧车,他开着带Patty驶过海边曼切斯特的角落,去办葬礼手续,去签遗嘱合同,去Patty学校,也载Patty去他女友家。Patty抱怨这车暖气开得太慢,因为海边曼切斯特的冬天实在冷得刺骨。而我听着背景里宁静的古典配乐,总忍不住要想把Lee的车开进港口那冰冷的海底,再也暖不起来。
蒙太奇在这部故事里,被用到完美。
Lee的所有行为的解释,他所经历的那场创伤事件,在影片行进到一半就被打开,在Lee试图拒绝收养Patty而与律师的对话,和过去创伤事件的镜头的无数次切换中,被打开。律师的办公室刷得粉白,过去事件发生时那沉沉夜之黑,白与黑,构成了整部片子的主色调,呼应海边曼切斯特的白色冬天里那个整日穿黑色夹克的颓颓的Lee。
那个深夜,Lee把哭得晕厥的Randi推上救护车后,在失神和僵硬中,被带到警局例行问话。整个对过去事件的回溯中,编剧刻意把事件本身的冲击磨得一丝不剩。观众的恍然大悟,在于后知后觉的Lee,在警局静静讲述自己的罪行。警官听完后示意Lee可以离开了,Lee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被逮捕没有坐牢没有任何惩罚,警官回了一句“你犯了错,就像别的无数今晚犯错的人一样”。
Lee走出问询室,抢来身旁警官的手枪,指向自己的头。
故事的主线在此后又切回现在的Lee与Patty。常年隔离掉自己情绪的Lee,遇上正值青春期的Patty,双方都不知道怎么与对方沟通。Lee显得笨拙无能,不知道如何静心谈话,也不知道怎么安抚因为父亲去世而不安的Patty。但依旧,Patty是Lee生命力的一次机会,Patty害怕离开海边曼切斯特,害怕叔叔Lee丢下自己离开。在无数次争吵沉默和尝试沟通下,Lee同意留下哥哥Joe的船,故事似乎出现了转机,两人开始理解对方,Lee也难得地露出了微笑。
然而,创伤的沉重在于,它会跟随一生。
与Randi的再会,是Lee一直想避免的。
女性是柔软的,她们似乎总是能在洪水的情绪里释放自己,重新收拾起自己的生活。于是乎再一次,Randi在Lee面前哭到无法克制,而Lee在通篇中,只有此刻,声音因有了情绪而沙哑。
My heart was broken. It always gonna be broken.
我的心碎了,它会一直是碎的。
如果强行拨开情感隔离这样的防御机制,而采用暴露治疗,人的第一反应是逃跑,就如同他们为了从创伤中逃跑而情绪隔离一样。
Lee仓皇结束了对话离开,回到与Patty的现实中,回到几日前刚来海边曼切斯特时的自己,按最初的计划将Patty过继给他的叔叔,租掉哥哥Joe为他们留下的屋子,在另一个城市找到一份修理工的工作。
Patty哭着问他,为什么他不能留在曼切斯特,两人就这么生活下去。Lee重复了自己简短的回答,
I can't. 我做不到。
创伤,像在与自己有关的时空里,埋下了一个黑洞,不论是物理上,还是心理上,只能避开这个黑洞活下去。
Lee与Patty最终没有一起生活,但他们的交汇并不完全是什么都没有,Lee选择找一个Patty可以偶尔来拜访的有沙发客厅的屋子,他俩还会一起坐船去钓鱼,就如同所有的PTSD一样,与自己的人生妥协着过完剩下的日子。
Cause we can't take back 因为我们无法改写
What is done what is past 已做的,和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