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为历史版本和 IPFS 入口查阅区,回到作品页
译师姐
IPFS 指纹 这是什么

作品指纹

《神话》:恋尸癖爱国主义商业片

译师姐
·
纪律、贞洁、跨越两千年的爱,恐怕只有尸体能做到这些,而生命向来是不讲道理、放荡成性、极其短暂的。

记得小学时学校组织全校学生去电影院看《神话》。当时家里人骂学校,称这种电影不适合给小孩看。今天又回看一遍电影,才发现他们大错特错,这片子太适合拿来做爱国主义教育了,估计能算得上《战狼》这类主旋律商业片的前辈。而藏在爱国主义表面之下的,可能是无意识的恋尸癖necrophilia情结。

片中成龙饰演的大将军蒙毅是典型的爱国忠臣。电影开头,蒙毅奉命护送别国派来和亲的玉漱公主,几乎对她一见钟情(导演用一个镜头明示)。但玉漱是领导的女人,蒙毅只好抑制自己对她的情感。这种抑制的表现就是不断强调他俩身份悬殊、自己要以国家为重、大局观、使命感等等。哪怕后来玉漱多次主动示好,甚至一度有机会与蒙毅私奔,还是被他以自己要“不辱使命,砥砺前行”为由,狠心拒绝。他几乎就是我党最爱歌颂那类人,雷锋、劳动模范、道德标兵、感动中国等等。

女主角玉漱看似要比蒙毅有人情味许多。蒙毅护送公主时,部队遭公主祖国的叛军阻截。叛军首领喜欢玉漱,不愿她被送去做他国的妃子。对峙中,蒙毅和叛军各挟持一人质,叛军手上的人正是玉漱。刀就架在脖子上,结果玉漱让蒙毅动手撕票,意思是让他不用管自己的死活。有影评分析说玉漱在这里也表现出能为大局而置自身安危于不顾。我倒觉得,玉漱可能单纯就是不喜欢那个想和他成亲的叛军首领。要回去和他成亲,还不如去死。她敢爱敢恨的性格在后来与蒙毅的相处中也能看出。

两人双双坠崖后,一起静养生活了一段时间。为了跟公主保持距离,大冬天的蒙毅不敢睡在公主身边,一人在洞口外吹冷风,差点冻死。后来玉漱不得已脱掉衣服给他解冻。这一幕配上优美的音乐,好不感人,但实在经不起推敲。环境如此恶劣,回归正常社会如此遥不可及,可能明天就会死在洞穴里,这种情况下,蒙大将军想得居然还是二人作为社会人的身份地位差距,还是把伦理和国家放在第一位,甚至一度放弃求生,多么深明大义!又或者,有没有可能蒙毅是故作姿态?如果他主动轻薄于公主,那既得罪领导,又违反伦理,毫无疑问成了道德上的罪人;可如果是玉漱主动要求跟他贴身取暖呢?那一切都好办了!所以蒙毅可能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把自己置之死地、受冻受寒,恐怕就是故意激起公主的同情心,让她暂时放下道德感,主动投怀送抱。这样自己就在道德上处于优势,领导怪罪下来,就可以说“不是我想,是她硬要抱我”!若真洁身自好,为什么被公主抱过以后就不再去送死了呢?为什么被公主抱过以后冬天就走了,春天就来了呢?其中玄机恐怕只有导演知道了。

再后来,二人踏上回国的路。路上毫无意外,又是公主主动跳舞、主动表白、主动提出要跟蒙毅私奔。蒙大将军毫无意外通通拒绝。废话,若现在私奔了,那山洞里的矜持不是白做了?现在回国,不仅完成任务、立了战功,还能评上道德标兵,流芳百世。金喜善饰演的玉漱很美,但似乎还没有美到足以动摇蒙大将军信奉的官僚主义和儒家伦理价值观。在集体利益面前放弃个人私欲,这就最生动的爱国主义教育。

之后故事逐渐走向高潮。回国后不久,秦王病重,蒙毅奉命去取长生不老药,结果又遭赵高叛军阻截,战死沙场。手下副将取回灵药,阴差阳错下,两颗药丸分别被玉漱和副将服下。秦王归西后,修建了地宫,不老不死一男一女就跟着陪葬地宫,等待蒙毅回归的消息,一等就是两千年。舞台转向现代,蒙毅转世成考古学家杰克,同样由成龙饰演,跟随前世记忆历经险阻找到地宫,终于和爱人玉漱团聚,二人相拥。但玉漱明白此人终归只是长得像蒙毅,她从杰克口中得知自己所等之人两千年前早已战死。最后她没有选择和杰克一起离开地宫,而是毅然随崩塌的地宫一起离去。

整个片子拍得很美,但还是经不起推敲。让一妙龄女子和另一男人共同生活两千年,还要求男人尽忠职守,只跟女人保持主仆关系;又要求女人永不变心等爱人归来。这也太可怕了!导演和编剧显然运用了诸多技巧挑逗观众的情绪,变可怕为可爱。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虚构的“长生不老药”。跟活了两千多年的人谈恋爱,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爱伦坡的小说。某男子与死掉的妻子同床共枕,毫不介意其尸体腐烂、发臭。其实在他眼里,妻子会不会也跟吃了长生不老药一样青春永驻?再看电影中的两个主人公,女主玉漱是千年古尸,男主蒙毅是被敌人割了脑袋的无头尸,这两具尸体在地宫重逢相拥将会是什么景象!但千年古尸借灵药永葆青春,无头尸也转世成了英俊小伙,再配上韩红天籁的嗓音,啊,多么凄美!

另一技巧就是前面提到的爱国主义精神。纵观全片,秦王作为两人爱情的最大阻碍,从未露面,但又似乎无处不在。一开始是蒙毅张口闭口就怕自己乱大伦,到后来玉漱似乎也被感染,从敢爱敢恨的天真少女变成守了两千年活寡的贞洁烈妇,哪怕俊男就在身边陪她!这真是爱国主义的最高境界:即使政府监管不在场,也时刻不忘国之大者、不丢道德本分。其实根本没有外界强制,大多是自我设限、自我审查。若真一心谈恋爱,哪有那么多困难?二人回国之前就有机会私奔,那时人口流通和户籍身份还不如今天这般复杂,更何况二人在如此艰苦的野外环境都生存下来了,逃到哪不能重新开始?但导演编剧偏偏不让他们这么来,一场本来早该圆满的恋爱,硬生生拖了两千年,从前世到今生,从活人到尸体,最后迫不得已用各种“神话”给尸体精心打扮一番,好让它们看起来光鲜亮丽。

写了那么多,并非要把《神话》打成烂片。相反,能从中挖掘出我们文化中隐藏的东西,恰恰说明《神话》有其价值。另外,“恋尸癖”也并非单纯贬义的概念,很多作品中都存在恋尸癖。弗洛姆的《人心》一书中对此概念有很深解读,我无法在本文详述。我想强调的是通过《神话》这部电影所表现出的我们文化中“无意识的”恋尸癖。相较之下,西方电影有很多“有意识的”恋尸癖,例如各种暗黑系的超级英雄,或前几年特别流行的吸血鬼青春文学(如《暮光之城》)。作者挑明了就是要让“吸血鬼”这类明显跟“死”、“尸体”等有关的东西做主角,让读者爱上他们。但随着故事深入,你会发现尸体只是表面,深挖下去仍是活生生的人和活生生的恋爱。而我们的文化可能刚好相反,极其避讳说“死”,却总在不经意间就把故事写“死”了。如《神话》,越到后面这份爱情越没有活力、越无法打动人,最后只好通过一些技术手段(猎奇的设定、感人的音乐、好看的演员等等)来打动观众。美好只是表面。

CC BY-NC-ND 4.0 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