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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光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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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瞬息全宇宙》,女权者的溢美之词没那么多

寻光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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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厌女症、自我、毁灭和干预。本文由小饼干、西兰花和李四三位女权主义者的讨论整理而成,欢迎搜索收听同名播客“寻光计划”。

没有在国内影院上映,却引起了很多讨论,中文互联网5月热度最高的电影是《瞬息全宇宙》(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它的烂番茄指数高达97%,豆瓣评分曾达8.8分。

这部电影涉及女性、亚裔、母女、科幻、虚无主义、Z世代等多个主题。但此篇文章想要讨论的是,基于这部电影,我们如何理解女性在现实中的复杂处境?厌女症是如何体现的?女性如何抵达真实的自我?社会是否做好准备接受边缘人群?我们如何看待虚无主义和自杀干预?

《瞬息全宇宙》剧情:故事围绕美国亚裔女性王秀莲的一天展开。在这一天,阿莲因税务问题有可能失去生计,她要安排生日会让父亲满意,丈夫威门要离婚,女儿乔伊要出柜。突然间,威门声称自己是α宇宙特工,邪恶势力在多元宇宙蔓延,只有原宇宙处境最糟糕的阿莲能拯救世界。穿梭宇宙,阿莲看到人生不同的可能性。但她发现,要毁灭世界的人是α宇宙的女儿乔伊。


 1  厌女症

上野千鹤子《厌女》一书提到,生长于厌女症根植太深的世界,几乎没有女性不受厌女症的侵染。这部影片可以从3个切入点来观察厌女症。

(1)母女关系中的厌女症

在家庭里,阿莲和家人都存在隔阂,父亲不认同她私奔美国,丈夫觉得两人的爱被生活磨灭,和女儿的沟通总伴随着争吵。在事业上,阿莲家的洗衣店很有可能因为税务问题被政府没收。

她不满意当下的生活,后悔自己做的决定,进一步演变成不自信、对自我的打击。这样的母亲无法理解女儿,只能看到女儿的表层行为,更甚者还会打击女儿。

原宇宙的阿莲用别扭的方式和乔伊沟通。想表达关心时,她对女儿说,“你要吃得健康一点,你越来越胖了。”女儿提出希望女朋友参与家庭聚会。她却攻击女儿的性取向:“你是拉拉就算了,为什么要找一个外国人,你不能找一个华人吗?”

自我否定的母亲和自我厌恶的女儿,这是母女关系中厌女症的一种体现。通过阿莲的成长,影片给出消除厌女症的答案——母亲必须先找到真实的自己,才能看到女儿真正的需求,两人才有可能和解。

(2)制度性的厌女症

在电影中,父亲威门是个温和的人。在国内战狼式男性为主流的环境下,威门的形象是反厌女的。但在西方语境下,威门却是西方主流媒体对亚裔男性的刻板想象集合体,如缺乏男子气概、体型单薄、沉默寡言等等。

19世纪中叶的加州“黄金热”让亚裔大规模地移民美国。此后,美国出台了一系列针对移民的限制性法案,如1882年《排华法案》,1924年《约翰逊-里德法案》等。在一系列的制度性驱逐中,亚裔男性开始从事白人男性不会做的洗衣店工作,如同国内很多中年女性只能从事煮饭阿姨、保姆等低收入职业。

在国内,女性、缺乏“阳刚之气”的男性被矮化也存在制度性的原因。答案显而易见。举个例子,2021年9月,国家广播电视总局发布公告称“坚决杜绝’娘炮’畸形审美”。2021年2月,教育部答复《关于防止男性青少年女性化的提案》时表示,将注重“学生'阳刚之气'的培养”。

威门这个角色对我们的提醒是:温和、怯懦被视为弱者气质,原因是世界仍旧推崇“霸权男子气概”,区别只是性别、种族、阶级在个体身上的不同叠加。

(3)被弱化的女性力量

原宇宙的阿莲和乔伊的生活如一滩“死水”。α宇宙乔伊出现后,在她的引领下,阿莲看到了自己作为女儿、妻子、母亲等社会身份之外的可能性,威门温和式的生活方式也展现出力量。

从积极的角度看,乔伊想改变世界,她促使符合社会规训的父母反思自己。这样的一个少见的亚裔酷儿角色,电影将其塑造为反派

阿莲所代表的传统亚裔中年女性的能量,乔伊代表新世代年轻人的能量。她们是全宇宙最厉害的人,但她们破坏世界、放弃世界,最终威门才是挽回局势的第一个关键人物。

中年女性如何找回自我?如何看待年轻女性对世界的反抗?关于前者,影片让丈夫作为启发者。关于后者,影片将其视为破坏性的力量,并认为母亲的爱救赎了孩子。将答案放置于传统的家庭叙事中,这是偷懒的做法,这种安排也是对女性能量的弱化。


 2  抵达真我

(1)答案只有自己知道

影片呈现了相互磨损的亲子关系,并给出通用答案——“爱”。这不能说服我们。我们想追问,迷失的母亲和女儿如何找回自我?

作为女权主义者,我们清楚地知道生育照顾会给人生带来不可逆转的打断。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有一个人注定因此受苦。这个代价换来对彼此的束缚。除了将孩子的成就视为自己的成就,母亲还能从哪些方面实现自我?倘若成为完美女儿回应母亲的期待,那我们被挤压的自我该怎么办?我们能否想象一种更好的亲子关系?

华裔女作家李翊云写了一本书《Where Reasons End》。在十六岁的儿子毫无征兆地自杀后,她在书中写下了想象中和儿子Nicolai的对话。

母亲:我希望你把我当成敌人,而不是把你自己当成敌人。母亲是这个角色的完美人选。 
Nicolai:你不能为我做这些,妈妈,我已经在自己身上找到了一个完美的敌人。

哪怕被亲子关系伤害,以至于我们想自我毁灭和毁灭世界,我们也要知道父母没有办法替我们做全部的事。哪怕他们决定做我们的敌人,有些事也只能我们自己来承担。

不管是母亲,还是女儿,我们都只能从自己身上找到抵达真我的答案。

《Where Reasons End》

(2)实现真我的前提是自由选择

什么才是真我?我做出的决定,是否是“我”真实意愿的表达?对比《瞬息全宇宙》和《你好,李焕英》,我们可以看到上述问题的不同答案。

在《你好,李焕英》中,女儿穿越回母亲年轻的时代,她希望母亲有精彩人生、消除遗憾。但母亲穿越的时间更早,她的配合是为了让女儿开心。与其说母亲认为最珍贵的是女儿,倒不如说这是女儿的期望。

在《瞬息全宇宙》里,阿莲看到了自己人生不同的可能性。放弃了明星、艺术家、大厨等成就,阿莲最后选择了女儿。

这两种路径完全不一样。考虑全部的可能性之后作出的选择,才是自由的选择,也更接近真我。

以亚裔为主角的电影总是特别关注家庭。但在现实中,并非所有的问题都能在家庭中解决,也不需要都在家庭里解决。很多酷儿的性取向不被父母认同。她们可能会组建多元家庭,或寻找朋友支持,重建生活重心。

人总是有很多选择。关键是,我们是否可以接受新的选项?

(3)抵达真我的关键是多重支持体系

在原宇宙,威门被阿莲捅刀还维护她;热狗世界,同性伴侣陪伴她;在厨师世界,同事的精神支柱浣熊因阿莲被抓走,同事还是原谅了她。这些支持帮助阿莲想明白了自己的生活。

抵达真我的另一个关键是多重的支持体系。但在现实里,得到支持并不容易,尤其是已经处于困境中的女性。

你是否见过这样的情况?当一位女性讲述自己遭受家暴,她可能会收到不同的建议——不要离婚或马上离婚,不要还手或打回去,立即报警或杀夫。如果她没有采取这些建议,人们会将矛头从施暴者转向她,认为她自己是遭遇暴力的原因。

说出来本身就如此困难,我们也能想象其它求助渠道的失效。每个小的阻碍都在瓦解一个人的支持体系。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每一个小的支持都可能起到关键作用。就像唐山打人案中,一位旁观女性坚持报警,并回到现场,这有效阻止了暴力继续。每个人都做自己能做的,社会支持体系因此被搭建起来。


 3  毁灭和干预

(1)自我毁灭

比起毁灭世界,乔伊更值得被关注的是她强烈的自我毁灭感。上一次看到这样的角色是《小丑》的主人公亚瑟。

亚瑟是社会边缘人,在亲情(无法得到母亲的保护和认同,小时被继父家暴)、爱情(爱人是自己幻想出的)、事业(想通过自尽做最后的喜剧表演,却被打断)上接连失败。善良的亚瑟在任何层面都无法得到认同,对世界不在意,想自尽,被警察抓住也不逃。市民因为认同“暴力”的小丑而救他。之后,亚瑟因市民的认同而活,但他的自我也就此消逝了。

在乔伊身上,既没有展现让她产生自我毁灭感的复杂原因,也缺乏让她找回希望的多重支持体系。她的支持来源只有母亲。

在《小丑》里,亚瑟的暴力指向精英、阶级、制度,他行反派之事却成为“英雄”。乔伊杀掉很多无辜的人,只是为了获得她妈的认同。我们看到独自自杀的女性,我们看到对生活绝望带着孩子轻生的女性,但少见无差别攻击的女性。女性的自我毁灭感往往是向内的,在现实生活中很难找到乔伊这个角色的对应。

自我毁灭感不仅是一个人有轻生念头,对世界不在意,还包括对真实自我的放弃。主流社会并没有做好准备接受和理解有强烈自我毁灭感的人群,尤其是其中的女性。


(2)自杀干预

《瞬息全宇宙》的最后,阿莲和乔伊的对话和自杀干预有关。

乔伊:别管我了,妈妈。恭喜你把你自己的人生想明白了,我为你高兴,但我累了,我们各过各的,行吗?
阿莲:好吧。(阿莲转过身,又转回来)
阿莲:等一下。你的确长胖了,你也从来不打电话,哪怕开了家庭流量套餐,不花钱也不打。
乔伊:你说什么?

乔伊让阿莲别管自己。阿莲先说好。然后,阿莲对乔伊说了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两人重新进入具体的讨论。自杀干预中,有个技术叫落地,用一些方法把要轻生的人拽回来,让他落地。这就是落地。

另一个自杀干预的例子关于日本和尚。有人对和尚说,我想要自杀。和尚说,“如果这是目前你的人生中唯一想做的事情,那你就去做。我会在庙里为你超度。”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自杀也是可以接受的,我们要相信每个人都能做出对自己而言最好的选择。我们尊重每个人的选择,但是,我们依然要去做我们能做的。可能是为他超度,可能是陪它一起跌落山崖,可能是帮忙报警,可能是告诉她,我会在这里陪你。总有我们能做的。

(3)虚无主义

很多人希望《瞬息全宇宙》停在石头那里。展现过无限可能性之后的空虚,非常的壮阔、迷人。作为石头,不需要再为任何一种世俗责任负责。

全国政协经济委员会副主任刘世锦接受媒体采访时说,我国有9亿人是低于中等收入的群体。根据世界银行的标准,中等收入的门槛是月收入2千元。不仅是经济,我们还能从很多层面看到人生之艰难。社会的困境让大家呼唤虚无。

但是,人们总是有韧劲地活着,就像上海外卖骑手无偿送陌生人去火车站,就像陌生人持续两个月地关心小花梅,就像大家关心唐山打人事件里的受害女性。我们都有想放弃一切的时刻,却会继续往前走。


最后的话

《瞬息全宇宙》中,最开始有能量的人是α宇宙的乔伊。从积极的角度看,乔伊找到了最落魄的一个妈妈,引领她看到多元的世界,让她看到自己的潜力,让她有条件作出选择。这非常女权。

一个人有能量以后,如果她选择尽可能地给他人提供支持和帮助。那这是我们一直以来希望看到的,我们也希望有更多这样的人。

本文图片来自《瞬息全宇宙》


CC BY-NC-ND 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