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日记 03

我时常觉得应该做些什么。看着路边的文革式标语，我真的想把它们都拍下来，翻译成多种语言，给全世界看。比如24字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比如“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是我们奋斗的目标”，比如“一人感染，全家隔离”。但几乎每次路过的时候，我都没有举起相机或手机。我想用自己的镜头记录一些我觉得美的东西，而不是记录丑陋。

其实标语也没写错，中国共产党的奋斗目标的确是“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而非“美好生活”本身。“向往”即是“目标”。他们其实不用奋斗的，不管是哪国人民，只要是人，对美好生活都会有向往的。这是人性。

我同样想录下所有街上大声循环的“请打开健康码”“居民朋友们，明天上午核酸检测的时间是……”以及“进入本店请主动测温扫码，谢谢配合”，放给全世界听。可惜我只录了几条，播放的时候便觉得恶心了。于是我删除了它们。

只有写下来的时候不会让我心理上想呕吐。那就写作吧，我别无选择。

有的时候我会疯狂搜索“外媒”新闻关于中国“疫情”的报道，越小众越好。“外媒”指的是境外，即中国大陆以外的媒体。在官方叙事体系下，“外媒”意味着敌对。当境外媒体的报道对中国有利时，中方就不会强调这个词。而在我们“反贼”眼里，“外媒”意味着相对的客观与公正，因为境内的媒体已经很少有能看的了。顺便一提，“反贼”这个词时形容反对或不支持中国共产党的人。

大众熟知的媒体（如BBC）已经被政府驯养的网评员围攻了。在中国我们将这种工作人员称为“五毛”，因为他们发一条帖子大约赚五毛钱。他们会在评论区用中文甚至英文混淆视听，引起围观网友的谩骂。他们理直气壮地说谎，合理化中国的一切荒谬，并指责“境外势力”造谣污蔑、惹事生非。只有换一些小众的媒体，才能在评论区看到人类的真实留言。虽然这些媒体的浏览量和评论也少得可怜，但能给我安慰。当我看到别国的普通人为中国人民感到难过和愤怒的时候，我就能确认自己的情感还正常。

一个正常人长期处于一个不正常的社会环境中，真的会忍不住以为自己不正常。为什么这么多人可以继续生活下去，而我却好想上街发疯？为什么他们可以觉得就这样过呗，而我却想煽动颠覆国家政权？

我不了解别国的法律。我只知道在中国，“煽动颠覆国家政权”这顶帽子是可以扣在一个人身上的。他也许没有组织任何大规模活动，也没有支持者和信徒，但他可以是“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的“犯罪者”。什么样的国家政权可以被一个单独的人颠覆啊？那也太脆弱了吧。我思考这个问题很久了，也问过律师到底怎样才算“煽动颠覆”。律师没有回答我，他叫我自己看卷宗。然而中国用来查法律案件的网站裁判文书网已经是实名制的了，查询之前必须实名注册。算了。

很多事情就这样算了。本来是很普通的事情，应该是垂手可得的事情，都会变得越来越难。正如我们曾经拥有互联网，后来只有大型局域网。刚开始很多论坛都可以不登录，直接发表回复，后来必须邮箱注册，再后来必须手机号注册，到最后所有网站都得实名制：如果你注册的时候没有绑定中国大陆的手机号，那么你得重新绑定一个，不然就没法继续使用。（中国大陆的手机号都是实名制的。）如果你没有中国大陆的手机号码，那就很难办了。或者这样：海外华人可以上传一下自己和护照信息页的合照，这样也算实名了。

如果是港澳台同胞，或者外籍人士呢？我也不清楚。总之，有条件的人都不会愿意为了上网搞这么麻烦的操作。直接去不需要这么麻烦就能上网的地方不好吗？或者干脆别上网了。

如果现在还有不需要实名制的中国大陆网站，那也只是漏网之鱼。

许多本来很优秀的网站，云集了各路高质量网友，到最后折腾来折腾去，大家纷纷“算了”。上网不仅要出卖自己的隐私，还有被“喝茶”的风险。“喝茶”一词，是在调侃警察或者国安请人谈话，请你“喝杯茶，聊聊天”。实际他们是来警告你的。对了，我也有必要解释一下为什么上个网还需要被警告：你胆敢行使自己的言论自由权利，在网络上发表对政治和对时事的评价，那就有概率去喝茶。你大可以批评美国总统，但绝不能批评中国主席。连含沙射影、委婉地批评也不行。当然，表扬也不行。因为中国最高领导人的名字“习近平”三个字就是敏感词，在中国的网络上，可能只有官方才能发出来。据说有人在中国的大型局域网上，说了一句“他怎么还不死”，就被请去“喝茶”了。

就算是最最害怕个人信息泄露的中国网友，为了使用最最平常的网络服务，很多时候也不得不交出自己的个人信息。他们有选择吗？没有。有些发达地区的餐馆，甚至都没有人工点餐服务了，只有“扫码点单”，不交出个人信息，在生活中吃个饭也可能困难重重。至于谁来保障隐私呢？没有人。比起保护人民，中国的法律更像是保护政府用的。脆弱的政权深知自己摇摇欲坠，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变本加厉地给人民添麻烦。

一部分人在忍耐，一部分人迟钝到没感觉，或者只是把一切当作常态，还有一部分人在祈祷它的崩溃，并为之努力着。

2022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