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朝聖者┃挪威‧惡魔之舌
為什麼自己會出生在這世上呢?
當雙親在我小學,曾經鬧到差點離婚,直至長大感情受挫,我曾無數次地如此逼問自己。
一直到我開始懂得認識這世界之大,知曉許多人終其一生也沒能得到解答,我才逐漸與這無止盡的苦惱,保持適當距離,而不被其吞噬。弔詭的是,也正因為苦惱,我才選擇了出走。在漫漫旅途中,我有幸遇見了我的引路人-Attila。
離開挪威北角後,我去到被譽為世界最美島嶼的羅浮敦群島,但比起世界級的美景,更長存在心底的,是那些難以一一盤點的珍貴相遇。北角後的三週,搭了2千多公里的便車,來到挪威第二大城卑爾根(Bergen),準備繞道去挪威的著名景點-巨人之舌(Trolltunga)。巨人之舌是挪威三大奇岩中最具挑戰性的,既然要挑戰,那就挑最難的吧。
但要揹所有行李登山難度太高,且要走到巨人之舌,來回要花上一整天的時間,於是我事先找好了,離巨人之舌最近城鎮Odda的沙發主。出發後,為了盡可能減少等待便車的時間,我在走到招車地點之前,就邊走邊招車,結果還真攔下了一台車。
一位小哥帶我離開市區不久,一個載著兩個小孩的英國爸爸,就接手讓我更接近目的地,接著再被一個當口譯的非洲人載了一段後,卡在離Odda尚有50公里的北邊。等了一個小時終於招到一台車,卻只前進了10公里,此時車上還載了另一個搭便車的人。
眼前留著長長落腮鬍的男人正是Attila。
Attila也打算去巨人之舌,我們招不到車,索性進了便利商店聊天,愈聊愈發現此人非比尋常。但即便很想跟他一起再多聊聊,我也不能無視此刻與Odda沙發主的約定。
於是我們又繼續開始招車,等了一個多小時,一樣只前進了短短10公里,由於我跟Attila都沒網路可以聯絡,想到沙發主可能在等待我的訊息,我不禁焦慮起來。
繼續招了一個小時,終於遇到要去Odda的車主,車主還好心地先載Attila去往巨人之舌的方向,之後便載了我進Odda,此時已經晚上11點。
抵達Odda趕緊在市區找到Wifi,與土耳其沙發主Kenan聯絡,才順利到達他家,享用他準備的麵包披薩,分享著關於台灣的一切,最後才在午夜三點時進入夢鄉。
隔天早晨,只睡了4小時的我,跟Kenan一起吃完早餐,緩緩出門走去鎮上招便車,半小時後招到第一台到山下的便車,之後開始邊走邊招車,再走了半小時左右,終於有一台車願意停下。最後我在便車抵達登山口前,從車窗外看到了Attila。
我們一起從山腳下的入口,慢慢沿著4公里的髮夾彎路走著。問起Attila昨天露宿在哪,他一派輕鬆的分享著大自然的美妙,露宿對Attila來說早已是家常便飯。
在旅人的身分之前,Attile更像個行道者。前一天晚上當我搭便車遇到他時,他身上只背著一個普通大小的後背包,及一個小隨身包。一開始我以為他是個隨意在歐洲短期旅遊的人,旅途中我也曾遇到這般隨興的人。
並不是這樣。
Attila身上沒有電子產品、沒有錢,甚至沒有帳篷睡袋。他身上的所有東西,就是那總計容量不到30公升的包包,隨身包裡頭有他的護照跟聖經,後背包裡面則是盥洗用具,跟極簡的生活用品、一點衣物與食物。
他已在歐洲旅行了一年半。
Attila並非堅持拒絕使用金錢或電子產品,只是在他不斷行道的路途中,他漸漸感覺那些都不再需要了,Attila聽從他內心的聲音。
4年前,他活在一個生活非常優渥的環境,有自己的公寓,有工作、有存款,沒有稱得上任何負擔的事物。
但他一點也不快樂。
Attila甚至生活在一種極痛苦的深淵裡,直到有一天,他跳脫了強烈的抑鬱,感覺到了神的存在。那之後,他開始天天喜極而泣,感覺自己是被愛著的,這樣的強烈感受,在他的身上持續長達半年。
他開始變賣他身邊的一切事物,帶著跟我一樣大的75升背包,開始了他的旅途,一開始他的旅行不與人為伍,很多時間只跟自己相處。更精確地說,跟他的上帝相處,上帝會同他說話,告訴他該往哪去。
一天,Attila旅行到了以色列,朝聖完聖城耶路撒冷,他感覺自己是誰已不再重要,於是他決定把自己的護照埋了。
過沒幾天,當他被警察盤問到身上沒護照時,馬上就被請去了警局喝茶。但他沒有做任何壞事,警察最終放了他走,讓他去匈牙利大使館辦了臨時護照,平安回到了匈牙利。
中間他曾回過家一陣子,但一年半前又出來繼續他的旅程,如今歐洲內他還沒去過的國家,只剩五個。
「外面的世界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內心發生了什麼。」Attila說。
我們天南地北地聊著,我感覺已認識這個人很久很久。
「國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Attila說。相遇來得突然,那一刻我還沒能細細咀嚼他的每一句話,與他眼裡所映照出的光。
我實在好奇這人內心世界的各種樣貌,就直白地問難道他都沒有性慾嗎?然後他聊到一個半年前的豔遇-被一個義大利女孩撿了回家,也順理成章的發生關係。但在那之後,他感覺到自己渴望性愛的感受,逐漸超越了神的存在,他覺得這讓他很嘔,那不是他想要的。於是,當某天又有另一個女孩,友善來邀請他回家時,他拒絕了。
「女人很棒。但沒有女人更棒。」Attila用著簡單的英文,講完了這彷彿是真理的結論。
當他侃侃而談這段,在我看來著實,難以輕易對他人啟齒的事蹟時,我能感受到他真的沒把這些事放在心上。他說他知道自己有慾望的,但那不過是他的身體,並不是他的精神。
Attila沒有省錢意識,因為他不感覺自己需要錢,偶爾遇上堅持給他錢的人,他感激地收下後,便會用在該使用的交通工具或是必要事物上。沒有手機的他,曾因為好心人借他使用電話,讓他得以在一年半中,打了6次電話給母親報平安。因為身上沒有任何值錢的物品,就算露宿在外頭,也不擔心任何人來偷。
無欲則剛,這詞講的正是Attila。
抵達巨人之舌後,請Attila幫我拍照留念。我坐到懸崖邊,發現懸崖其實是往上偏斜的,就算坐上去也不太可能失去平衡掉下去。但坐在懸崖邊時,壓力還是大得不可思議,一想到腳下的懸崖竟有1.1公里深,身體就僵硬得不得了。直面死亡時,才體會自己其實很怕死。
回程聊到彼此搭便車的經驗,我抱怨起挪威人很冷淡招車不容易,Attila卻說不會,若是在阿爾巴尼亞,載你的人甚至會跟你收錢,挪威很好,沒有這種問題。
「不必在意那些不願停留的人,因為我們在等那個最完美的人出現,而他總是準時。」Attila如是說。
上山下山,我們走了一整天,回程一直下著雨,疲累讓我們之間的話語漸漸減少。Attila接下來也想去Odda看看,所以我們打算一起搭便車。抵達山下的停車場之前,我像是要總結這一天的訪談般,問了他最後一個問題。
「你覺得這是個美好的世界嗎?」
「No」Attila笑著,彷彿我問了個傻問題。
是啊,這是個傻問題。
下山之後,我們先到屋簷下避雨,等著還沒下山的人,準備向他們伸出大拇指招車。
「他們不像是會停下的感覺。」我有點悲觀地說。
「一半一半,我覺得。」Attila說。沒想到這句話一語成讖。
別無選擇,我在雨中對唯一要離開的車伸出大拇指,原本準備離開停車場的車,頓時停了下來。
「抱歉,我們只有一個座位……」來自俄羅斯的家庭,用有點遺憾地口吻說。
「你先走吧,我會跟上的。」Attila很快下了結論。
我想到沙發主Kenan在等我回家,似乎也只能這樣。
我輕輕抱他跟他說:「保重。」
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Attila。
隔天,我離開了Denan的家,在鎮上到處尋找Attila的形縱,邊賣唱邊等待也許會出現的那個身影,直到我決定繼續踏上旅程。
一晃眼,兩年前的相遇已恍若隔世,而如今他又在何方?
答案已不重要,但僅僅實際認知到,世界上仍有這樣的人存在,我便感到莫大的救贖。在漂渺的生命當中,卑微如我,仍想成為一個真正的人。
是這般旅途,讓我得以成為了真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