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自私主義】05
察覺到身體在痛時,天已經黑透,辦公室裡只剩她。今天是一個有名目的日子,到這個時分還在寫字樓裡工作代表她歡欣不起。
這是一份很接近真相的工作。
在這個行業裡,天空並不存在,日與夜的交替總不被察覺。無論時針分針指向哪,寫字樓裡總有像周慕言這樣的人在埋首在自己的小國度裡做著差不多的事情。他們偶有交談,但都各自為政;明明知道身邊有人卻沒有要去深交,不稀罕交集。
他們都是孤獨的。
身體是忠臣,不怕犯顏直諫,呈奏最直接、最真確的痛楚。它不會讓你死得不明不白,總會讓你痛上好一陣子,提醒你必須抓緊時間去了解自己;有救也好,沒救也罷,痛楚代表有些事情必須擱下,繼續糾纏不過是無可救藥的沉溺。
沉溺於痛楚當中是另一回事。
周慕言拉了拉僵直的身體,往休息室走。打開冰箱,發現半瓶香檳,她冷笑了一聲,便拿著酒和杯,走進寫字樓盡頭的會議室。會議室座落大樓的一角,有一百八十度的海景作伴,從這位置看出去,能俯瞰整個海港;在這公司工作了好一段日子,竟是到了此刻才有閒情欣賞。
她坐在主席座位上,為自己添了一杯。
酒喝下去,身體上的痛逐漸消退,腦袋卻開始失控,不斷拋出過去讓她笑過、痛過的回憶。然而,那些記憶在酒精的干擾下變得毫無殺傷力。她不禁訕笑。身體累了,神智醉了,思維卻還是那麼靈動。今天是喝酒的日子,但又有誰像她那般在這樣的時分坐在這樣的位置上喝著哪來的酒想著無謂的什麼來獨享這偷來的醉?
帶著一身酒氣坐進電召的士,卻毫無回家的意欲。笑看街上那些醉倒了的人,為他們的愚不可及感到可悲。接著悲從中來,一邊笑,一邊流淚。
人若不聰明,就該蠢;這樣的話,人生會過得舒適自在一點。人在中游,就像三文治裡的肉被壓逼;看來美味可口,等著被人撕噬。只有走其極端,豁出去,才能掙脫。
但,除卻心態上的激進,實質上她什麼也做不到。從來如是。
她讓的士停在門前,付了錢,下了車,才發現咖啡店關門了。累極坐在門外的藤椅上,仰首看著天空,她看見了星;也不知道是真的看到了,還是酒精發揮了欺騙的作用。也罷。她自顧自傻笑起來,伸手指著天空,數算著那寥寥可數卻怎也數不完的星。
「言。你還好吧?」
周慕言幾乎要睡去時,崇出現在她眼前。圍著紅棕色圍巾的她臉上掛著一如平常的親切笑容,卻多帶了一絲擔憂。她蹲在周慕言的旁邊,輕撫她的頭髮。周慕言瞇起雙眼看她,覺得跟她相識已久,要伸手撫摸她的臉。
身體累得連抬手的氣力也沒有。
不崇站了起來,一把抓著周慕言的雙腕,想要把她從藤椅裡拉起。周慕言大笑,身體往後仰,像個小孩跟媽媽玩猴子爬爬一樣,幾乎把崇拉倒在自己懷裡。兩人糾纏了好一會兒,直到崇湊前來往周慕言的脖子附近嗅了嗅,才讓她忽然清醒了點,收起無賴一般的笑容。
「你喝酒了?」
「嗯。」周慕言重重地點頭,便又閉起雙眼。
崇出盡力把周慕言拉起,把她的手臂搭在肩上,摟著她的腰,半拖著她進了咖啡店。一直往裡頭走,經過水吧,到了店的盡處,有這麼一個置著梳化和茶几的角落。茶几上亮著一盞燭燈,光影下映照出兩個身影。微弱的光線,加上被酒精蒙蔽了大部分的視力,周慕言只能依稀分辨出來是兩個女性身影。
「開party啊?」周慕言笑著問,語調因著酒精而變得奇怪,像個胡亂搭訕途人的醉漢,讓人眼見便想要揍她的模樣。
「你幾時看過這麼安靜的party?」其中一個女人說道。周慕言的眼睛不好,但聽覺倒還不錯,一下子便聽出來是水吧後那個女人。那個被崇餵了一顆酒心朱古力的女人。「醉成這副德性!搞什麼啊!」
說著,女人站了起來,伸手想要扶著周慕言的另一邊。周慕言卻下意識地甩開了她,一時讓女人愣了。
崇微笑,無聲地跟女人說了一聲對不起,便把周慕言安置在其中一張兩座位梳化上,坐到她的身邊,空出肩膀讓她倚著。
「怎麼喝那麼多了?」崇輕撫周慕言的臉,把擋在前額的髮順到耳後,語帶溫柔地說。「去party了?」
「我在工作。工作。工作!」周慕言大聲疾呼,眼睛卻一直閉上,身體失卻平衡讓她倒進崇的懷裡。
「哪有工作邊做邊喝的?」那女人按捺不住嚷嚷,「你當陪酒的?」
崇伸手拍了拍那女人的大腿,笑著,然後輕拍著周慕言的臂膀,在她耳邊溫柔地說了什麼。顯然,周慕言完全沒有聽見,很快便睡了。
她作了個夢。
划著小船,她來到一個小島。有風,風裡有搖曳的樹。腳下有細沙,陽光灑下的熱從腳掌心往上滲透全身。耳邊有海浪的聲音,偶爾穿插幾聲鳥鳴。嗅到海水的鹹和初夏的氣味。遠處,坐著一個穿著白色長裙的女孩。及肩短髮隨風飄揚,她閉著雙眼,哼著歌,聲音甜美動聽。
一把聲音跟她說:你可以,靜靜地坐在細沙上,聆聽她那甜美的歌聲。你可以,走到她身旁,打斷她的歌,認識她。你可以,拿起船槳,划到你本來的地方,把她永遠放在心上。你可以,只要你願意。
她記不起自己作了什麼選擇。
醒來時,周慕言躺在咖啡店裡閒人免進那房間的梳化上;崇在她的身旁,整理著賬簿。不無尷尬,周慕言無法原諒自己竟然喝了個爛醉至不省人事。自然,心裡是後知後覺地泛起惶恐,慶幸自己最近只想著崇和這咖啡店,才不至於到了什麼陌生地方被什麼惡人拐了、姦了或宰了。
曾經,周慕言是滴酒不沾的。
那個她認為借酒澆愁,以迷幻逃避現實,是愚蠢的。最會喝的太白,不也老早就將這事實一語道破了嗎?那個她牢牢地相信,世間所有的煩惱皆來自自己的腦袋;因思維而起,因思維而沒。只要把腦袋裡想的東西扭過來,就能撇開愁緒。
所謂長大,就是明白人在思維上的低能。人,絕大部分是不懂思考的。
然後,她開始喝起酒來;有時候,喝得還挺兇的。尤其是當自己一次又一次因為思維,又或信念,而跌進愁緒裡,酒是越喝越多越烈了。酒量倒沒有怎麼進步,醉酒更是容易了。
崇提議到附近港灣旁的餐廳吃早餐。
周慕言稍稍梳洗了一下,便坐到崇那單車的車尾架上,搭著她的肩膀出發。時間還只是清晨,陽光不猛,吹著風讓周慕言從宿醉中清醒過來,頭痛減退。她讚美崇的建議,對方說那不過是隨心所欲而已。
「昨晚真不好意思。打擾你了。」周慕言的臉上滿是尷尬的紅。「這餐請讓我作東。」
「沒事。不用介懷。」崇笑著,似是看著一個可愛孩子一般,臉上流露出與她的年紀很不相襯的慈祥。「為什麼工作時會喝酒呢?」喝著熱奶茶,吃著奄列,崇不經意地問。
這讓周慕言認真地回想自己昨晚在寫字樓裡幹著的是怎麼樣的活。每次要跟別人解釋自己的工作時,她都能拋出公司網站上那堆嬌柔造作的言辭,臉是一絲紅也沒有。不過,她心裡明白,在某個層面上她的工作對社會和任何人都是無意義的。一直都是這樣。
「工作累了,便想要隨便喝一、兩口減壓。喝著喝著,一整瓶就喝下去了。」
「那你大概是空著肚子在喝了吧。不吐已經是個奇蹟。」
「我的酒量還挺不錯。酒品就不太行。」
崇笑得燦爛,燦爛得讓周慕言一度懷疑自己昨晚做了什麼酒後糗事而不自知。崇猜到她的疑慮,主動釋疑;她和安,也就是水吧後那兇巴巴的、被周慕言狠力甩開了的女人,合力把醉倒的她移到房間裡睡。她們則在那個角落繼續她們的談心。
談心。
怎麼解讀都是古舊的字詞,儘管這行為本身並沒有什麼時間性。周慕言努力回想自己上一次跟人談心是什麼時候,卻怎也想不起來。
在這樣一個有名目的日子裡,活動不都是約定俗成的那些嗎?與另一半吃大餐,漫步海傍欣賞燈飾,再找個地方渡過浪漫的晚上;或是與一大群朋友一起上酒吧、搞派對,尋歡作樂;或是一家老少在家裡吃到會、打遊戲機、打麻將?
周慕言以為在工作裡渡過已然獨特;三個女人躲在關了門的咖啡店裡談心,聽起來怎也覺得有點姑婆味濃。
「你這麼說,某個程度上是對的。」
崇笑得很開懷,彷彿周慕言用了天下間最美好的詞藻來形容她們,像是被稱作姑婆是很值得感到榮幸的事。
這讓周慕言摸不著頭腦。哪個女人會想當姑婆了?
「我們都喜歡和交心的朋友平靜地渡過。」
周慕言沒有追問。直覺使然,她覺得這三個姑婆都跟家人關係疏離。
「那你呢?怎麼會工作到這麼晚?還累得要喝酒減壓?」
「表面上是因為我的工作繁多,很忙。」
「實際上呢?」
「實際上是沒人約會我;我也沒有可以約會的姑婆。」
她笑得很是放肆,是對周慕言這自我嘲諷最好的回應。
不知道為什麼,在崇的面前周慕言沒有了平日的拘謹;那種因著害怕說錯話而處處謹慎的需要變得無謂。這是不尋常的;尤其對方是一個只有數面之緣的人。
「下次想喝酒的時候,就來咖啡店吧。」
「你們賣酒?」
「我有酒心朱古力。」
崇壞笑,毫不忌諱地以指尖輕彈周慕言的鼻尖,摸了摸她的頭,把人逗得臉在發燙。縱是害羞得垂下頭,周慕言對這些親暱的舉動甚為受落,沒有絲毫反感或別扭。
感覺自己被呵護,心裡很暖、很滿,是她夢寢以求的感覺。
「一個女孩子喝得那麼醉,挺讓人擔心的。」
「還好。」
「是工作不太如意嗎?」
工作,其實單純就是工作而已,只是為了糊口,實在沒有什麼值得為之而開心或不開心的。這一點,在周慕言心裡很是清晰。在這個世代,有多少人能做著自己喜歡的工作?就算是以自己的喜好作職業,熱情終究會被現實磨蝕。
把情緒帶進工作是不對的;在工作裡尋找慰藉是不妥的。
這個城市裡的人對痛楚已然麻木;周慕言亦不例外,她已習慣忍受腦袋被扯開一般的頭痛。這種痛,開初還帶著莫名奇妙的不安和不祥預感,會漫延全身令她渾身不自在,整天無法正常運作。但社會逼令她端出一副從容不迫的模樣,把痛楚掩蓋起來,好等全世界都認為一切安好。逐漸,這種偽裝麻痹了她的痛感;在各種層面上,全然讓自己孤獨起來。心麻痹了,人只是會走會呼吸的屍體,難以再激起什麼熱情來。開心,不開心,都不重要了。
想來是一件很恐怖卻見怪不怪的事。
「以後有什麼心事,可以隨時找我談心。」
崇稍稍收起笑容,凝神看著周慕言。她的眼裡是寵溺而羞澀的溫柔,一下子讓周慕言心裡柔軟成一片,欣喜不已,卻因著陌生和突然而一時反應不過來。
「是我唐突了。」崇笑著,伸手拍了拍周慕言的肩膀,很快又把手收了回去。「說真的,我以前不會這樣。不過,我真的想交你這個朋友。」
「你讓我不知道該給你怎麼個回應。」周慕言尷尬地笑,抓了抓後腦,「不過,要是換了別人,我大概會隨便敷衍過去。」
「那,我就當你答應了!」
周慕言點頭,笑得燦爛。 她欣然接受,更貼切來說是無限歡迎;沾沾自喜,不住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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