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平衡一座秤子
一天,和一位新認識的朋友閒聊,他沒來由地發話:「欸我問你,你理智線斷掉的時候會怎樣?」我回答:「理想狀態是希望能儘快離開現場,並讓彼此冷靜,程度上能做到這樣是最好,但⋯⋯」
但其實就個案經驗來說,我的理智線曾不只是斷掉,而是整條線燒成灰。
生氣吵架的時候戀戰,日常堅信溝通至上的我,非但沒有踩穩最後一道防線,還刻意說出讓對方受傷的字眼,而且相當精準,知道人哪裡會痛就往哪裡刺。我的嘴是利劍,是毒針,是置人死地的火鞭、扯皮的鐵鏈。爭鋒相對的時候,不需要動手才能濺血,幾句話就行,不只讓對方啞口,還要心痛。
「⋯⋯你不是這樣的,那種狀態肯定來得太急,以至於你束手無策吧。我相信這之中肯定有什麼物質在作用。」
說來奇怪,這位剛認識的朋友為什麼要替我開脫?才說完血淋淋的故事,對話的結論竟是替我找台階?
這位剛認識的朋友說來陌生,只不過是深夜夜聊的夥伴,未曾見面也不需見面,他讓我相信人容易對陌生人敞胸揭露,那種從心真實的吐露在現實生活中是難得的。所以當他說肯定有什麼物質作用時,便想那「物質」究竟是什麼,而開始往內裡挖掘,我拿起麥克風,他點開通往回憶關口的播放鍵,與前伴侶吵架的景象突然閃現眼前。
我和他,他和我,在憤怒危急的時刻,刀刃都是向著對方。這是在保護自己嗎?藉由傷害別人來保全自己絕對不是個好對策,但我們還能有什麼選擇,我們在關係裡都是第一次,在屬於我們的關係中並沒有腳本可以依循,摸石頭過河,嘗試了又失敗,離成功不遠了嗎。幾次和前伴侶的吵架收在理智線繃斷的崕邊,我們在崕邊對視,然後望向腳邊的谷淵,「是不是跳下去就不用吵了?」這樣的場景重複幾次終究使人疲乏。
現在說來,那種斷掉是:認不得自己的名字。我的武器就那一張嘴,不只防身還要主動出擊,出言刻意為之的惡,施用這樣的惡在對方身上,讓他痛;每次檢討都下不為例,卻還是無法安頓好心緒和脾氣,吵架的現場反覆在腦中編排劇情,默唸台詞蓄勢待發,明明知道不能再說難聽話了,卻遏止不了內心想看到血流成河的欲望,我的喉嚨一直張揚起那樣的憤怒,不讓腳本只在腦中演出,還想要它成真。
「有什麼物質作用其中,這我認同。」
但那個「物質」是什麼,至今尚未領略。出口是事實,老話一句「傷痛已經造成」,而我和他都必須暫時放下,因為好好修正的前提是好好結束,如此才能止住血流,讓結痂生成、復原新的肌膚。
後來的我一直陷落在與這場戲相呼應的噩夢裡,知道就算已經道歉、展示誠意,也獲得對方發自內心的原諒與放下,但還是沒辦法原諒自己,沒辦法原諒那樣惡毒心狠的我。彼此交換的內容失衡了,在沒有得扯平的時候,站在向下傾斜的那一側的我再無所求,他的原諒與靠近只會加深對關係的厭惡感。
秤子失衡了,無法算清兩造的重量,累加上去都是負荷,這種時候就是兩人都離開那座秤子,秤子它就會平衡了。其實劇情一開始都不是大錯,可就在這些小小的錯裡面,我看見人性上的缺陷和失格,以及我是如何看輕關係而再看清自己。
說到此,這位新認識的朋友似乎不能再繼續聯絡了,揭露太多。
後記:小小的錯累積起來不會變成大錯,只會是很多個、很多個小小的錯,讓人覺得累、覺得煩。對我來說溝通不是一門藝術,是一項技能,需要練習的技能,尤其是在關係中,那些尖銳的爭吵時刻,該如何好好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