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第一天|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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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示舞台的第一幕

講到「吃飯」這件事,第一個浮現的當然是長記性以來的第一個老家。這聽起來難免有 touché 之疑,因為從一開始只能吃流質或軟爛食物的嬰幼兒時期,到終於長大到能跟大人們一起圍在桌邊有張自己的椅子,這過程幾乎很難跳脫家的設置。

那個家當時被形容為是日式的、現代的相連成排的兩層樓平房的其中一間。它的現代除了它的新式建材 (其實也不過就是水泥),再來就是它有樓上樓下,比起在那之前的家,那個用阿嬤的腳程計算約半小時的偏鄉小村中的小小三合院,的確非常現代。那排平房的四周是我們一票小孩的快樂天堂,除了可以讓我們在捉迷藏時輕易隱身的雜草,靠近房子的地方還有一些香蕉樹。我開始上幼稚園後,阿嬤每天中午穿過那片空地將熱騰騰的便當送到教室外,還沒上小學那片地就開始被建商用四層樓高的公寓逐漸蓋滿,取代了以前常見的白鷺鷥及水牛。

說是現代,其實那個房子在今天看來非常簡陋。長條型的空間設計,無論樓上樓下都有一個長長的走廊,連接三個大小相當的生活空間。最前面的是客廳,穿過走廊可以走到中間的一間臥室,盡頭就是開放式的廚房及吃飯的地方,旁邊還有一間小小的浴室。

推開瓦斯爐台旁邊的的後門就是大人口中的 Hisashi (日語),一個小小的與房子同寬,深度僅僅一米半左右,上面蓋了可以阻擋微風細雨塑膠浪板,周圍只有簡單的木條編排出一個歡迎陽光與風進入的空間,是平常晾衣以及與鄰居雞犬相聞的空間,再往外面就是阿嬤的菜園了。

在父母兩人都上班的日子,家中的廚房是阿嬤的領地,而我是那個小跟班,如果不是站在瓦斯爐邊看阿嬤揮著鍋鏟就是被支使到一旁去撿菜剝豆子,省得在那個小小的空間裡愈幫愈忙。不知道為什麼在多數人不努力工作就沒錢吃飯的年代,常據廚房一角的餐桌竟然是一張又大又重的大圓桌,而且那個桌子最特別之處是,圓桌的桌面上還有另一個圓形可轉動的桌面。我還記得當家中有其他小孩出現時,大家都會不時伸手去轉動那個小桌面,不是為了去夾桌上那些盤中的食物,而是看誰能將之轉得最快。

小時候的我愛吃卻挑食,最愛台語說得「阿山子」的外省麵食,在廚房跟進跟出想得無非就是額外的福利,例如每次看到阿嬤開始起油鍋爆香要煮麵,我老早就抱了碗公站在旁邊等,麵一煮好還沒起鍋,阿嬤就先夾給我,因為她知道這個孫女只吃有嚼勁的麵條。拜拜時的全雞如果買到的是公雞,她會把不上供桌的雞胇餵進我嘴裡,說是吃了皮膚「卡水」。

在那個台灣經濟開始起飛,尚未有周休二日的年代,父母早出晚歸,平時一家大小能坐下來共進一餐通常也就是晚餐。民國二年出生的阿嬤在晚餐快煮好時便會差遣我們這些孩子去叫爸爸來吃飯,媽媽也是支撐家中經濟的重要角色,所以阿嬤很習慣也很自然地就讓大家先吃,負責做菜的她則是最後那個撿菜尾的人且絕不浪費。

回想起來,這個場景其實很像一些經典舞台劇,除了換幕間更換一些如桌椅之類的道具,舞台設計基本上是沒有太大變化的。變化最大的應該是長得最快的我們這些孩子吧。我從那個寸步不離,黏著阿嬤的小孩,慢慢長大到可以幫忙端菜洗碗,後來又長大到每次上桌吃飯總是眼睛跟眼鏡黏著報紙上的副刊,沒看完不下桌的討厭鬼,再後來離家到另一個城市去上大學,偶爾周末回家發現廚房的大廚不再是阿嬤,而且阿嬤吃的東西愈來愈簡單,我也學會了如何幫她用白米去煮清粥,然後再從罐子裡夾出豆腐乳及麵筋之類的簡單配菜讓她在沒有胃口的時候也有一點東西可以填飽肚子。

阿嬤在我大學畢業前過世,隨後舊家改建。在舞台整個拆掉前,我在這個場景中的角色始終沒有太大的改變。改建後的房子從原本的兩層樓變成了五層樓高,廚房獨立出來,餐桌換成一張較小的橢圓形桌。全新的舞台帶來的新鮮感淡化了一點舞台上角色汰換帶來的失落感。大學畢業回到原本的城市居住工作,同樣的晚餐時間,可以容納六個人桌子始終有一邊用來放白飯或湯,圍在桌邊的人少了,我的角色卻變重了。那個變化不是瞬間的,比較像是一個大型的沙漏,隨著時光流轉慢慢一點一滴增加的分量,而在那個過程當中的我並沒意識那個場景之後又會如何變化。

午夜夢迴,那個老家偶爾還是夢中的場景,但,直到我現在將之寫下之前,那個廚房及餐桌已經很久很久沒被我從記憶的箱櫃中翻起,或許這幾天應該找個時間來嘗試復刻一下阿嬤的拿手湯麵?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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