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拚觀光,能幫歷史「加料」嗎?澎湖南進指揮所奇談的啟示(下)
(本文原刊載於聯合報鳴人堂網站2021/7/27)
值得注意的是,儘管澎管處在2005年後,被迫修正虎井西山日軍碉堡的解說資料,以「軍事觀測所」代替「山本五十六祕密基地」,然而說法依然避重就輕,也有多處誤判。例如碉堡內的解說牆提及:
1945年8月15日日本海軍的地圖資料顯示,當時虎井地區只有海軍一小隊,隊長為前田中尉……此營舍由國軍接收後,由陸軍52軍接管,當時用途與空間佈置已有許多改變,原貌難尋。依現有格局保守估計,約可容納1個班,9人兵力,屬日常偵防性質。
這不但把日本「陸軍」駐澎單位1945年兵力吃緊、被迫請海軍協防的《台湾防衛計画—澎湖島作戦計画大綱》1誤認為「海軍」檔案,也未能了解「海軍一小隊」的兵力規模是「排」(platoon)而非「班」(squad),由中尉軍官指揮。至於「原貌難尋」固然是考證的挑戰,卻非交代不清的理由。
別再鬼扯「南進指揮所」:防備衛所罷了!
事實上,虎井嶼西山的日軍碉堡,當然不是山本五十六偷襲珍珠港的祕密基地,也非南方軍第二艦隊航向馬來亞與呂宋島的南進指揮所,更不是普通的「海防崗哨」或「觀測所」。在紀振輝(2005)之前,許毓良(2002)2、翁安雄(2003)3、蔡文騰(2004)4等學者都已指出虎井設有防備衛所。2015年,學者黃智偉更總結各類研究,確認這就是日本海軍重要的「防備衛所」,肩負著監視海域活動、警戒敵方機艦出沒,防堵美軍潛艦侵入的大任。
事實上,早在1941年日本發動太平洋戰爭之前,日本海軍就已在各個鎮守府、警備府轄下編組防備隊,沿著重要的港灣水道設立防備衛所,之後更持續予以增設。1945年終戰之前,全澎湖在西嶼外垵吃仔尾、馬公井垵凸角、東吉嶼、花嶼、大嶼(七美)等地都建有防備衛所,用以守衛馬公港入口處的澎湖水道、南方的八罩水道,虎井西山也是這類要地之一。5
1937年,當局徵調虎井當地民力搬運石塊築成簡易碼頭,又徵收土地、遷葬墳墓、強征人力,建築一條聯接東、西山的道路,於1939年完工啟用。到了1940年,虎井嶼跟鄰近桶盤嶼的居民再度被徵調到虎井西山做「公工」,內容包括開挖地表、以炸藥炸石,並將石塊敲打成小塊石條……等,環境惡劣危險,工資則少得可憐6(翁梓斌,2017)。日本海軍壓榨居民勞力的成果,就是當地耆老記憶裡的「螞蟻洞」、檔案裡記載的「防備衛所」。
依據1941年(昭和16)年12月份的〈馬公警備府戦時日誌〉7可知,太平洋戰爭爆發之前,日本海軍即已在虎井西山的南、北兩端各自建成一座防備衛所,歸類為乙種。按照1942年(昭和17)年9月15修訂的〈特設防備衛所定員表》8規定,每座乙種防備衛所編制士官兵24人(士官1員、特務士官/准士官1員、下士7員、兵15員),並配備2套水中聽音機(即被動式聲納)。
當時日本海軍就是從虎井西山鋪設漫長的電纜,將2套4具九七式水中聽音機的聽音陣列往外布放到海床上,由岸上的兩座防備衛所監聽水中噪音、防範美軍潛艦入侵。而在北方對岸的西嶼外垵吃仔尾海崖上,日本海軍則建有另一座甲種防備衛所,不但也在海床上布放了2套4具聽音陣列,還多了1套二式磁氣探知機(藉由潛艦金屬外殼造成的海水磁場擾動來尋獲潛艦)、1具九二式機雷管制機(用來布放機械水雷),與其共同包夾澎湖水道。9
虎井西山謠傳的「南進指揮所」,其實就是當年島上北端的防備衛所。其以混凝土築成一座半地下化狹長形碉堡,外覆玄武岩石塊,南、北各有一個出入口,中央頂端設有一座監視哨。
在這座防備衛所的東北方,有一座供應設備運作所需電力的 發電所,以防爆土堤環繞,一旁為火藥庫;在其南方的海崖上,有另一座對海的監視哨;南方稍遠處,有一座探照燈收納庫與探照燈臺;南方更遠處,有兩處十五加(口徑150mm的加農砲,岸防用)的掩體與對應的小型彈藥庫。
而在虎井北端防備衛所東南方距離約280公尺處,則是南端的防備衛所,外圍有石砌防風牆阻擋北風,牆內建有一棟石砌外覆混凝土、四壁開設大窗的多角形建築,內有主控監聽室、機房等隔間,是專用於操作九七式水中聽音機的聽音機所。在聽音機所的北方,則另有作為岸防砲臺人員寢室的大、小兵舍各一棟,於其西方與北方同樣設有石砌防風牆,附近有發電所、冷水槽等支援設施,最後再往北又有另一座以石砌防風牆圍起來的建築。10
質言之,太平洋戰爭期間日本海軍控制的虎井西山,就是以兩座防備衛所、一座探照燈臺、兩處岸防砲臺與相關支援設施構成防線。
而從1942年定員表的規定、1945年的《澎湖防衛計畫》來看,此地在滿編狀況下,兵力規模約與現代的一個步兵加強排相當,即使到了戰爭末期也維持著海軍一小隊的規模,並未降編。因此,澎管處在2005年後宣稱西山北側防備衛所為「1個班、9人兵力、日常偵防性質的軍事觀測所」,實已忽略當時整座虎井西山乃一自給自足、以防備衛所為核心的軍管區,與史實相去甚遠。
只顧拚觀光不顧驗證,到頭一場空
1945年1月的「第二次臺灣沖航空戰」之後,美國海軍各個'巡邏轟炸中隊的PBY-5飛艇、PB4Y-2巡邏轟炸機開始頻繁攻擊臺澎海域航行的船艦,或對澎湖各島嶼沿岸停泊的帆船、汽船低空炸射。
而在虎井方面,美機來臨時通常會掃射居民停泊在西山東北方海岬「鼻尾」下方的搖櫓帆船,造成居民久久不敢冒險出海,只能以島上的大音宮(觀音廟)作為情感寄託11;當時西山上的日本海軍防備衛所一帶也曾遭到攻擊,1945年3月1日凌晨的夜間轟炸,便是一次記載於檔案的紀錄:
1945年2月28日晚間,1架美國海軍第71巡邏轟炸中隊的PBY-5飛艇起飛執行武裝偵巡任務,於隔天破曉前的返航途中,先擊沉馬公附近海域的一艘的小型軍用船,又於5點15分發現了虎井西山的岸防砲掩體、堡壘與軍營,遂由北往南飛行進入轟炸路徑,朝此區兩棟大型(長約300呎、寬40呎)的軍營發射100發機槍彈、投擲2枚100磅集束燒夷彈。
據機組人員回報,炸彈準確命中目標,爆出沖天烈焰,直到戰機脫離後還能在南方50英哩外見到天邊的火光12!這起空襲可能炸毀了衛所大兵舍北方的建築物,直到二戰終戰、國府接收日軍財產時也未能修復。而被炸毀的建築原址,後來應是被國軍闢為籃球場了,依據場地沒有畫設中線、無三分線的規格,可能是在1965年之前建成。13
傳說的迷霧至此終於消散,但今人或許會好奇:當初那些荒謬的情節,到底是依託哪些元素,才使人疑信參半?如今回顧前塵可知,這或許來自於一連串的誤解:
1. 二戰期間,日軍確實曾在虎井嶼強徵民力,或炸山敲石、或開挖坑道、或燒飯洗衣、並建碼頭、開道路、建掩體。這些記憶,可能是「建築祕密基地」誤解的源頭。
2. 日本海軍高度機密的陸上偵潛設施「防備衛所」,看在居民眼裡或許變成「策畫不可告人陰謀的地方」。
3. 1941年下旬日本海軍在澎湖海域集結船團、進入測天島海軍基地開設南進指揮所,又在12月上旬開拔攻擊呂宋島跟馬來亞。當時船團曾在澎湖內海大規模錨泊,可能被後人誤解為「偷襲珍珠港」跟「有人校閱海軍艦隊」。
4. 最湊巧的是,1941年馬公警備府的首任司令山本弘毅中將(任期1941/11/20—1942/11/20),與山本五十六海軍大將同姓!而曾於1970年紅極一時的軍事電影《虎!虎!虎!》又與虎井嶼同字。對於喜愛穿鑿附會的人而言,更是天賜良機。
上述原本彼此獨立的巧合,在解嚴後的1990年代初期原本都有機會查證破解,只是或許囿於當地「好想拚觀光」的氣氛,缺乏討論辯證,遂讓真偽難辨的傳言幾經轉手,從而長成虛假的模樣,餘波盪漾至今。
真的不是故意嗎?看看是誰造謠的
歷史解謎已大致底定,新聞倫理的是非卻不容沉埋。多年之後回顧這則傳說,或許可參考中正大學通識教育中心教授黃俊儒(2018)的學說。14
黃氏指出,假新聞的分類可由「假新聞的虛假程度」、「造假新聞的意圖程度」這兩個向度分析其影響性(內容有多假、接觸者有多少人)及嚴重性(動機是無心或有意,若是後者則要探討有多壞),兩個向度各有5個程度等級,據此又可排列交織出25種類型的假新聞。
當我們以黃氏學說檢驗此案,可發現:傳言始於澎管處勘查開發區內的觀光資源,發現軍事遺跡,隨即媒體報導未予查證的「二戰南進指揮所」傳說,當地記者則跟進增添「山本五十六」的情節;之後的官方委外觀光規劃案,更把開發區內「看似最有可能」的碉堡冠上「山本五十六南進指揮所」之名,最後又有好事者附會「偷襲珍珠港」與「虎虎虎」,杜撰出虎井祕密基地。
其意圖程度或可屬於黃氏歸類的「b. 塊狀入侵:基於該議題的發酵所會帶來的利益價值,因此製造該議題。例如內容農場、傳統媒體、新媒體、自媒體等」,虛假程度則從一開始的第三級「C. 似是而非:正確說法與錯誤說法互相參雜」逐步升為第二級「B. 明顯錯誤:說法顯然出錯、與事實不符或曲解事實」,最後變成完備的謠言。
所以說,整起事件的發展並非無心之過,而是有意為之,實不宜以「當初資料不足遭到蒙蔽」開脫,也難逃後世「為了發展觀光而向壁虛構」的公評。
前事不忘,後事之師。2014年著名企業的「冰淇淋豆腐鍋婆婆」事件、2017年網友義憤填膺的「灣生回家造假」風波、2019年「石虎列車設計師抄襲花豹」疑雲,在在說明任何「故事行銷」,都無法逾越「尊重事實」的底線。
澎湖的這起歷史公案提醒我們:縱使是「促進觀光」之類的高尚動機,也不能成為穿鑿附會的理由。畢竟虛假資訊的影響可能長達數十年,更可能在被揭穿後,糟蹋了原本具有潛力的觀光資源。能不慎乎?
※ 本文寫作期間,參照紀振輝先生、翁安雄先生、翁梓斌先生、黃俊儒先生、黃智偉先生、張維斌先生、賴瑩蓉小姐、魏以恩先生著作,獲益良多,特此鳴謝。
=======參考資料==============
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C11110400700、台湾防衛計画 澎湖島要塞火砲配置図(防衛省防衛研究所)。
許毓良(2002)。1940~1960 年代國民政府軍事反攻下的澎湖─以國防部史政編譯局所藏檔案為主的討論。澎湖研究第一屆學術研討會論文集。澎湖縣:澎湖縣文化局。頁347 - 370。
翁安雄(2003)。虎井:一個澎湖離島社里發展之研究(1715-1950)。國立中央大學歷史研究所:碩士論文。未出版。
蔡文騰(2004)。軍事佈防的變遷~以澎湖為探討中心(1945 年以前)。國立中央大學歷史研究所:碩士論文。未出版。
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C08030512900、昭和19年4月1日~昭和19年5月31日 高雄警備府戦時日誌(防衛省防衛研究所)。
翁梓斌(2017年3月)。日治後期澎湖虎井嶼的軍事構築—以「山本五十六南進指揮所」傳說為討論中心。馬公高中學生小論文。國立馬公高中。
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C08030508600、昭和16年12月8日~昭和17年5月31日 馬公警備府戦時日誌(防衛省防衛研究所)。
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C18010163300、昭和20年3月31日現在 内令提要別冊(定員関係)(防衛省防衛研究所)。
高雄警備府司令部(1946年10月30日)。臺灣海軍情報資料--台灣海軍情報資料及各式圖表。國家檔案資訊網。檔號B5018230601/0035/511.1/4010/1/002。
廖英雁實地調查。
賴瑩蓉等(2020年12月)。澎湖耆老說故事。澎湖縣:澎湖縣政府文化局。頁116-117。
Ward Macfadden (1945/3/12). Air Craft Action Report, 28th February, 1945. VPB-71, USNR.
黃俊儒(2018年10月1日)。繪製一張「打假」地圖:假新聞的類型與攻略。聯合報: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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