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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來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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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也能学会你的仁慈吗

莫來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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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给这世上最有灵性、最仁慈、最宽爱、最伟大的女人。


想阿婆。

敲下这三个字的时候就已经落泪。

「阿婆」,是另一位几乎同龄的表哥那边的方言,他籍贯上的故居因为千岛湖水库的修建,淹在湖底,倘若你作游客,付一笔潜水费看到的那个水底的古村落,就是他曾经的家。其实我们的方言喊「婆婆」,但阴差阳错的,我随了表哥的口,一直喊「阿婆」,阿,三声,阿婆,喊了二十几年。

我又在听《玉珍》,每次想阿婆,我都会听《玉珍》。但玉珍所唱的其实不是我的阿婆,阿婆不会饮茶,阿婆的生命里没有音乐,我的阿婆是穷乡僻壤中无缘识字、劳作一生,用苦难铸成脊骨的女人,像这片大地上生活过的亿万个女人那样。

但我觉得阿婆是一个伟大的、了不起的、非凡的女人。

如果你真的去过农村,你会知道这苦难太过深重,活在这水土上的男人都被捶打得佝偻,女人的命运就越加凄厉,凌虐可怖的现实把农村女人的神智都夺走,把她们变成木讷的样子,在她们的劳作和话语里,你能看到隐形的命运的钢绳牵扯着她们的每一个言行。

但不是我的阿婆,苦难和神魔都夺不走她的心智,只有她深爱的人有这资格。

我的阿婆,不识大字,许配给一位曾是军医的乡村教师,这是她一生最大的幸运。但这幸运转瞬即逝,几个子女刚长大成人,外公就罹癌去世,那时我尚在妈妈的肚子里,妈妈那时仅二十一岁,比现在正写作的我年轻许多。

乡下的生活很不容易,这种省份交界处的小乡村的教师薪资有限,因此外婆外公仍需务农才能维生。妈妈和我说,小时候她馋一口肉,或一点油腥,馋得发狂,就拿碗去接雨水,再假装那是油水吃掉。然而阿婆的伟大在于,这个家在那样艰难的处境里,从不缺少爱。

舅舅、大姨都继承了外公那考学的禀赋,都曾考上高中,在我们那乡村,能考上高中的学生一只手就能数完。然而阿婆和我说,他俩都在学校呆不住,每次去学校就会大哭大闹,甚至常常尾随送他们去上学的外公回家。外公因此抽出皮带打他们,舅舅甚至有次尾随外公回家后直接去拿来皮带递给外公,说你打吧。但我觉得我现在明白了舅舅和大姨为什么宁愿挨打也要回家,因为我们这些山村的穷小孩哪能真的在县城里融入,少不了斜眼和冷嘲热讽,而如果家也是同样冰冷麻木的地方也就算了,但阿婆,阿婆是世上有着最仁慈和宽爱的心的人,她爱她的家人并不是因为这世界教诲她一个女人应该如此做,她从她的心底里爱她的家人,她曾经有世上最爽朗的笑声,和最温暖的怀抱。这怎能让人不想回去,怎能让人不牵肠挂肚、撕心裂肺地怀念。

为什么我这么说?因为这世上有着太多仅仅因为我的存在就痛恨、厌恶、鄙夷、戏谑、讽刺、笑弄的人。那么多受过教育的人,识字的人,有学位文凭的人,留过学的人,说好几门语言的人,都仅仅因为我是一名跨性别者而对我恨之入骨,甚至我的亲生父母也在我出柜的那一刻对我恶语相向,后来切断经济支持,将我逼入险些卖淫的困境。

而阿婆,阿婆有着不可思议的灵性和慈爱。

在我隐隐约约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女孩的时候,阿婆就细细捧着我的脸,笑着说,央要是女孩的话肯定很漂亮。

成长历程里外婆得知我偷偷穿妈妈的裙子,和我说,「那就,叫你妈以后给你买红色的衣服吧。」

在我高中毕业,执意蓄起长发,家族里所有的人都对我发出各式各样的批评时,阿婆解下围裙,洗了洗手,坐在我身后,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我觉哩相好看的」,再轻轻解开我那因为从未有人教过我该如何扎起,所以扯着头皮隐隐作痛的发辫,用她那梳理过自己的头发的、梳理过大姨的头发的、梳理过妈妈的头发的手,为我扎了一个我此生最为舒适轻盈的马尾辫。

我出柜多年后,终于再一次透过视频通话和外婆见面,外婆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好漂亮,我喜欢」。

阿婆不识一字,但我不觉得她是文盲,她比这世上太多识字的文盲都更了不起。

我时常觉得阿婆为我做了太多太多,我总是竭尽所能地给她一点什么。我总是在她家吃过晚饭后多留下半小时和她聊天,我总是在她和舅舅吵架的时候把她接来我家。但我常常回忆起一件事,就觉得庆幸。阿婆不太听得懂普通话,再加上日新月异的社会变化,她便看不太懂电视,于是我总是给她讲解电视上在说些什么,许多许多次以后,阿婆告诉我,外公去世以后,再也没有人给她讲电视了。那一刻我感到欣喜,我终于回馈了阿婆一点什么。

但阿婆的力量,也是她的脆弱,她有一颗太擅长于爱人的心,所以丧失总是能更深刻地伤害她的心。我没有见过外公在世时的阿婆,只从一些照片的片影里看到,只觉得哪怕抛下滤镜来看,哪怕用最世俗的审美标准来看,阿婆也是很美的人。但我记得磊磊哥哥还在世时的阿婆,阿婆总是大声地、爽朗地笑,我记得我还留守在山村时那么喜欢她的笑,因为在那每一寸土都盈满了苦的地方,我只能从她那里听见那样清透、干净、嘹亮、美丽的笑声。

但磊磊哥哥去世后她再也没那么笑过了。

而这成为我许许多多难捱的、意图结束生命的时刻里,最后的一块软肋。我无数次在左臂滴着鲜血的时候想,无数次在天台向楼下俯瞰的时候想,如果,如果我真的死掉了,这一次我会夺走阿婆的什么呢?于是总是不忍心。

而阿婆确实是我在无数个超越承受极限的痛苦的时刻里唯一的慰藉。一次我喝得酩酊大醉,意识朦胧中被人带到酒店,再下次完全睁开双眼,对方已经进入我的身体。我说了很多次不要,然后哭起来。也许是泪水扫了对方的兴,这行为便停下了。我哭得不可抑制,那人把我搂在怀里,而我在侵犯我的人的怀里哭着说,我想我阿婆,我想我阿婆。

不像《玉珍》唱的,我的阿婆不会饮茉莉花茶,我的阿婆也没有音乐这种高雅而奢侈的兴趣,但我好希望她今晚能「披星戴月来我梦里」,用从轮椅上站起来的,自由的身体。

阿婆,我想你。

CC BY-NC-ND 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