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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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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狂徒•月(2020年冬)

北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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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狂徒•月

公主现在站在高大的露台上,看着脚下厮杀的奴隶。她有种眩晕感,那两个奴隶厮杀着,远看去成了两道黑色的剪影,仿若素纱上的两滴浓墨。正午的阳光略显炽热,公主又开始感到些许头痛。不知是因为沙地场边柏树上聒噪的蝉,还是奴隶手中所反射出的剑光。总之她觉得不舒服。

可凉亭处的皇帝和母后却兴致勃勃,看的正欢。一旁的异域使者和文武大臣极尽谄媚,不停作态惹得皇帝发笑。母后又往那个被公主称作父亲的男人嘴角塞了枚樱桃,樱桃的汁水飞溅出皇帝肥厚的嘴唇。公主扭过头去,免得这汁水溅到她脸上。她揉了揉鼓胀的太阳穴,回到自己的藤椅上,丫鬟们忙去冰水桶里取了条纱巾替她擦脸。

“公主,是不是太热了。”那个细心替她擦脸的是母后的婢女月。而她的丫鬟小萤却还傻怵在看台和某个小厮打情骂俏。

“阿月你真好。”她脸上的燥红因为这清凉的水,玉手的抚摸而退去,雪白的胸脯也渐渐平复。公主的目光从小莹身上收了回来,落回月身上。月今天穿了件碧绿的薄纱,绾着翡翠雕的簪子。衬着她桃红的脸颊愈发娇艳。月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阿月,有没有人说过你很美。”公主支起身,示意月停下。

“没有啊,公主你这倒是第一次。”月将纱巾放回冰桶,去果盘里拿了块冰好的西瓜放在公主嘴边。公主任由甘甜的汁水滑过食道,此刻才渐渐感到眩晕感消失。

“阿月…”

“还有什么吩咐吗?公主。”

“阿月要不你…”

一阵喧嚷的叫好声淹没了公主的声音。人们拍着巴掌,一个个高叫着从露台上站起来。她和月朝人群聚焦的点上望去,沙地上获胜的奴隶高举起手中的头颅,身着铁甲的护卫们冲上前去将他摁倒,免得他发狂。失败者的躯干还横在那,沙地中殷红的血如同毒蛇汩汩向外延伸。公主想起了刚才口中咀嚼西瓜产生的汁水以及父亲嘴边的樱桃,她感到头痛,下意识地揉搓起额头。

“公主,还不舒服吗?”月关切的眼神甚是惶恐,“去,把小莹叫过来,让她带公主回去休息。”月招呼给公主扇扇的女仆。

临走时,公主回头又瞅了眼沙地场,那个获胜的奴隶早就被关回木笼,被砍成两半的躯体也不知道被拖到哪儿去了。场上只剩下一大摊西瓜汁水,还有上面飞飞落落的蝇虫,除了这些,什么都没有。

狂徒从黑暗中醒来,尽管头有些疼,感觉挨了重重的一闷棍。但总算还活着,狂徒松了口气。他动了动,浑身上下的骨节和着四周的锁链啪啪作响,周身的筋肉酸软无力。他知道,虎血酒的后劲尚未消散。据说那种酒是从愤怒到顶点的猛虎身上猎得的。狂徒厌恶那种酒,喝了那酒就会使他嗜血,发狂。而暴怒之后带来的往往是疲惫无力感,于是狂徒只能仄歪身子倚墙去看铁栅栏外面的月亮。

清冷的月光让他想起了今天手中握着的那把剑—纤细,剔透。又似乎让他想起了家乡溪水中的鲈鱼。他伸出带着镣铐的手,想要触摸那束光。可那股无力感让他不得不垂下手臂,狂徒的手在发抖。今天中午的厮杀耗尽了他全部的力量,手心处的旧伤又渗出血来,“滴答,滴答。”

后园计时的古铜漏还在滴水,这叨扰了他的思绪。远处池水中隐约可以看见开的正盛的莲花,摇曳生姿。狂徒瞅了瞅山洞门口空荡的食盘,看来今夜值守的仆人又不知是去哪里寻欢去了。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怎么饥饿,他只觉得口渴。这时有人挡住了狂徒的视线,是一个纤细的女子,她的后面还跟着个点灯的女仆。

“公主,哎呀,睡不着也不能出来溜达啊,半夜三更乱跑会被发现的。太医不是让你好好休息来着。”那个掌灯的女仆埋怨道。被称作公主的女孩蹲下身,看向狂徒。狂徒闻到一股迷离的香气,借着银白的月光,他看清楚了公主的脸颊,同今晚的月色一样美。“你为什么会在这?难道是犯了什么过错?”公主双手托腮,略显困惑。

“我只是个奴隶而已。”至于犯了什么错,狂徒一时半会也不记得所犯的错。他感到山洞中传来的风变得闷热。似乎让他回到了城破的那一天,他的战马死了,守城的军队也灭了,可他还活着。俘虏他的士兵在他的肩胛骨和锁骨间穿上铁链,拖曳着他前行。那天夕阳笼罩所的大地也是这么闷热不堪。“公主,今天的斗奴会你看了罢,这个就是沧国使者带来的奴隶。”女仆又开始嘴碎。

“你小点声小莹,去院门外看着,别放人进来。”莹不满的打了个哈欠,灯光一点点从山洞口消散。“今天那个…是你吗?”

狂徒有些迷茫:“唔,哪个?”公主胸前的沟壑变得有些朦胧,他才想起自己好多年没碰过女人,妻子的相貌都快变得模糊不清。“我说今天那个拿剑的奴隶。”公主这时注意到他不怀好意的目光,站起了身。

“是的,尊敬的公主。”紧接着狂徒开始大笑,连身上的锁链也开始大笑。笑声有些干涩,像是秋天飘落的叶。

公主看向他乌紫干裂的嘴唇,想起来什么。“你等等。”她向荷花池边走去,回来时手中捧着的荷叶中盛满了水。

“给。”

狂徒才感觉到喉咙干渴的如同荒漠,冰凉的泉水使他的焦躁感减少了许多。“没想到堂堂一个公主还会体恤奴隶。”狂徒喝饱了水,讥讽道。“可能我们是一样的人吧。”公主叹了口气,“小莹,走了走了,回去吧。”她向院门招了招手。

铁栅外的声音渐渐归于平静。狂徒又看向栅栏外的月。还是一如既往的柔和,平静。

“公主和奴隶怎么会是同样的人呢?”他感到有些可笑。

月起来身,窗外还是灰蒙蒙的蓝。她悄悄点起了火烛,穿好衣,披了件斗篷,离开凉丝丝的寝殿。外面颇为闷热,值岗的兵还在打瞌睡,除了窃窃私语的虫鸣和窸窣的鸟叫,整个宫都睡着了。月又仔细的检查了下,确保真的没人注意到她,才拐到荷花开了满池的后院。

借着蒙蒙的天色,她看向栅栏中的那个上身赤裸的男人。男人还在熟睡,乌蓬脏乱的头发遮挡住了大半张脸,只剩下坚毅方正的下巴在月色的映照下闪着冷光。她注意到男人身边还放着一片荷叶,这让月不由得皱起眉。不过她还是默默将怀中的食物放在栅栏外的盘中。

“李哥,下回还来喝啊。”门外传来些响动,看来是值守的兵回来了。铜门被兵狠狠踹了一脚,“哎呦。”宿醉的兵一屁股坐倒,捂着脚。他手中的酒壶掉在地上,满院飘来酒香。

月紧了紧斗篷,走在玉石铺就的小径上,天色就快亮了。刚才到底有没有被那个兵看见?她还在纠结,心扑通扑通跳着,这使月越走越快。抬头看,那红色高大的寝殿就快近了。值岗的兵仍在打着瞌睡,她快步回到殿内,厅内铜柱散发的气息比走时热了些,她又朝里面加了点冰块。这才脱下斗篷,躺回床上。

那个兵理应是喝醉了,她当时走的那么快,应该是没人撞见她的。不过也说不清楚看见没看见。月又翻了个身,床上的凉席略微有些硌人。她渐渐闭上眼,睫毛扑闪着。

没事的,只要等到第二天,看见不看见都没有那么重要了。

祭台处的空气因为高温而扭曲变形,上面的尸体早已堆积如山,血是深红色的,一大块一大块往外渗,腥臭味飘到公主的鼻腔中,这让公主有些恶心。她又看见了昨天那个奴隶。他拿着剑,头朝着天,血水和汗水从他的发梢间淌过,可奴隶却无动于衷,就那么从尸山血海中站立着。

她看着远处皇帝和沧国使者正在叽里咕噜说些什么,听不真切。祭司带着复杂青铜纹路的面具,口中喊着奇异的文字。她和昨天一样,又开始头痛,可今天却没有来给她擦汗的人。母后一把拽着她的手,“快跪下。”那个被她称作母亲的人和其他文武百官一同跪倒在地,公主也只得配合他们滑稽的演出。

滑稽的众人在祭司的口号下跪了又起,起了又跪。公主感到越来越热,蝉的闷叫让她透不过气。“我们这是在干什么?”她向母亲发问。“这是沧月国的祭礼,可以祈求长生。”那个头戴凤钗的老女人虔诚地回答。她感到有些发笑,可礼法的规矩告诉她,这个时候不可以笑,而要表现的充满敬意。

公主觉得越来越热,她想起了昨天冰凉的西瓜。“月去哪了?”她在人群中并没有看见月的身影。“月今早身体不舒服,我让她好好休息。”母后富丽堂皇的罗裙在沙地场的尘土上一起一伏。“奥。”公主有些怅然。

眩晕感使她变得无力,眼前的祭台和大地在颤动,公主似乎又嗅到月身上好闻的香气。她有些困倦。不对,大地确实在颤动。

那个奴隶前一秒还在呆望着天空,下一秒就冲下祭坛,一剑将还在祷求的大祭司从肩部切到腰部,血像是昨天父亲嘴中的樱桃汁液,四处飞散。人群中传来阵阵哀嚎,四散逃亡。不明所以的皇帝大喊:“护驾。”,第二声还没喊完,就被那个奴隶一剑刺穿了喉管。公主看向混乱的沙地场,燥热扭曲的空气中,奴隶宛如噬人的恶鬼。沙地场上披着铁甲的将士一个个无动于衷,他们组成的四方形阵营开始收缩,追捕,猎杀着王公贵族。公主愣在原地,原本炎热的正午冷的如同冰窖。

她看着不断有人倒下,哭喊声,金铁声焦灼成一团。混乱中,昨晚遇到的那个奴隶提着剑向她刺去,奴隶的眼眶血红,神情凶戾。公主双腿瘫软,下意识的闭上了眼。

他的剑还是刺了过去,鲜血洇红了公主素色的罗纱,像是绝艳斑驳古画上的美人痣。公主眯眼打量着他,狂徒感到头痛,他猛地瞪大了瞳仁,缩回手去,剑就这般刻入公主的左胸。狂徒体内的鲜血在沸腾,燃烧。血的燥热感驱使着他去暴怒,去厮杀。可狂徒跪了下来,他瘫软了,精气神都被抽空了,虎血酒此时发挥不出半点效用。他知道他做了件天大的错误的事,他知道这是无法原谅的。

他捂着脸,放声大哭。

公主跪下身,抚摸着狂徒的头颅。“没事的,总有这么一天。”公主宽慰道。

狂徒的身躯比想象中要壮硕的多,“我们原来真的是同样的人。”狂徒的声音变得哽咽。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沙地场上回归了寂静,或者说,整个宫也回归了寂静。黄昏下殷红的场地反射出太阳的金光。沧国使者和月站在那,欣赏着满地狼藉。士兵正在将王宫贵族的尸体挨个拖走。

仿佛谁也不记得这里发生过什么政变。

“狂徒,跟我回家吧。”月向跪着的狂徒伸出手。

狂徒怔怔看向那个女人,他的怀里还抱着没有温度的公主。“我们认识吗?”他又觉得这个女人很熟悉。

“我是你的妻子啊,你不认识我了?”月早已哭成了泪人,她身上的香味和昨夜的公主一样。

“对对,回家。”狂徒拔出公主身上的剑,起了身。

一旁的士兵将公主放入尸体堆,烈火掷入底层的薪柴,顷刻间一切都烧了起来。狂徒背上剑,他的衣服已经残破不堪。他开始大笑,放声大笑,一种穿过黄昏的笑,只有蝉还在应和他。

没有人拦着狂徒,渐渐的,他消失在天和地的交界线。

他走了。

现在沙地场上除了红褐色的沙子,什么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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