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高溫、冰箱、溽暑中的儀式:寫我的夏日狂想
我坐在電腦前看著不段閃爍的那個「文書處理系統裡面的直線小杠杠」。
噢!我真不知道它叫什麼名字,對於講究精確的我來說真是一件令人討厭的事情。我看著它,看著它在這半小時內在同一個點上一閃一滅,彷彿是一種催促。
「為什麼還不寫點什麼呢?」
但我就是不想把手貼在鍵盤上。在我盡力回應完留言後,跟著思緒走回彷彿已經是上輩子的教師生涯,我覺得我已經筋疲力盡。
我閉上眼睛靠向椅背,讓身體的重量完全地依託在椅子上,想像自己躺在一面平靜無波的水面上,想像自己毫無負擔,毫無責任,然後睜開眼睛。
我還是得寫點什麼。
那就來吧!
今天的天氣比想像中更熱,在房間中獨自一人卻感覺「還可以」,即便今天早上才八點多,氣溫就已經站上二十九度。
伴侶在通訊軟體的另一端對我說:「那就開冷氣啊!」,但倘若我真的按下遙控器上的那顆寫著「轉、停」的藍紫色按鈕,我不就輸了嗎?
輸給天氣、輸給意志力、輸給電費增加的壓力,輸給怠惰、輸給好逸惡勞、輸給悄然無聲地不斷向水泥建築物放出熱力的陽光。當我按下去,我就輸給全世界了!
噢,好吧!其實沒這麼誇張,但我就這麼執拗,就這麼討厭簡單認輸的自己,畢竟還不到三十度呢!我怎麼就這樣輕易放下堅持,放下勤儉持家的「客家精神」?!擁有半個客家靈魂的我,不允許就這樣在省錢這個項目上輕易認輸。
看著手機螢幕上隨著時間推移,隨著烈日當空的角度逐漸升高又下降的過程中,數個數據點連接起來的線,如同爬上山坡的等高線圖般漸漸拔高⋯⋯
二十九度、二十九點三度、三十度、三十點五度!!
我傳訊息給在上班的伴侶:
「欸!才十點半就破昨天紀錄了!現在家裡已經三十點五度了!」
我真搞不懂自己在興奮什麼,像是喜歡的偶像在周邊銷售紀錄上突破天際般感到開心,像是自己喜歡的youtuber經歷漫長的經營終於突破十萬大關拿到獎牌一樣。
好荒謬。
我到底在興奮什麼?
我從桌邊的小推車上拿起保溫壺,聽見冰塊在那深藍色的不銹鋼瓶身中彼此撞擊,發出悅耳的響聲,彷彿為了夏天而鳴唱。
今年夏天窗外沒有蟬叫聲。
於是喝下一口透心涼的冰水,就變成重要的溽暑中的儀式。
包裹我的舌頭,穿過我的喉頭,以及食道在一瞬間發出愉悅的冰涼訊號,對上背部滲出的汗水、鼻腔吸進的悶熱空氣,最終在杯沿離開雙唇時那難捨難分的,冰過後微微發麻的唇齒。
「啊!夏天啊!!」
這是開冷氣後享受不到的,潮濕悶熱的午後滋味,在燠熱的內裡與冰涼瞬間接觸的矛盾感受,有種實在的滿足感。
而最棒的是,我還沒開冷氣。
那瞬間我彷彿舔拭了勝利者的權柄,享受征服夏天的快感,像是站在雨林中的高地宣示自己成為森林之王。
但我又在唇齒間的冰涼消失的五秒之後,瞬間落得一敗塗地。狂喜消失得無影無蹤,只能在熱氣中掙扎,如同失去水分的魚。
「啊!夏天啊!!」
為什麼要這樣把我高高捧起,又重重摔下!
我站起身,拿起已經毫無生氣的保溫壺,走到房間外的冰箱。
打開。
冷凍庫的白色煙霧把我包裹,裹著我的心,裹著我的回憶。
我想起小時候的夏天也是如此,在外婆雜貨店的冰箱前流連忘返。外婆總希望我可以多喝些牛奶,在第一扇門的最下面放了一瓶鮮奶以及調味乳,希望我長高些。於是,喝牛奶就成了我在盛夏中的解脫。
只要多喝幾口牛奶,我就可以換來一陣清涼,直到下一次在熱氣的折磨下撐不住為止。直到現在我都無法說自己「愛喝牛奶」,雖然我的確在這樣的童年中習慣了牛奶的味道,也並不討厭,但要說因為自己是「為愛而喝」,我想還差了一大截。而且我還有乳糖不耐症呢!
至於我是否如同外婆所期望的長高呢?
大概也就是一百七十九點二公分吧?我很老實,不走無條件進位那一齣。
但,那個對冰箱的依戀,對在炎炎夏日中的唯一救贖的依賴,我想的確是從小時候養成的,此刻的我,也如同五歲的我一樣,渴望在夏天的午後移民到冰箱國度,想像自己可以就這樣蜷縮起雙手雙腳,靜靜地躺在柯克蘭牛奶紙盒與統一無糖豆漿之間、躺在雞胸肉與火腿與起司之間、躺在維他命C與純喫茶之間。
在這個午後,這個氣溫攀上今夏高峰的三十一度的午後,我很確定在開啟冰箱的那十五秒之間,我與五歲的我同在,我與冰箱裡面的沙拉醬同在,移民到想像中的國度,在童年時的英泉牛乳塑膠瓶身之間成為無冕之王。
闔上。
闔上冰箱。
闔上童年時的那座冰箱。
闔上這個午後唯一的慰藉與期待。
闔上。
我腳踩輕快的步伐,拎著填塞冰塊的深藍色保溫壺走回房間。
冰箱的涼意還留在我的心中,又在坐在書桌前的那瞬間消散地無影無蹤。
我緊緊盯著桌邊的藍紫色,寫著「轉、停」的按鈕。
按下去。
打開冷氣機,關上我的夏日狂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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