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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他们不会知道(上)| 现实系小说《洋葱人》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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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们不会知道的!」我躺倒在大床上,仰望着陌生的天花板,说出如同电影里大反派所说的台词。

Keywords: 澳洲旅游打工, 心理创伤, 同性恋, 中国西部, 教育, 特权


阅读指南

如果您希望閱讀繁體中文版本,稍晚幾日將另行釋出。但我推薦您嘗試閱讀簡體中文原版,以獲得故事的沈浸體驗。

如果您是第一次发现《洋葱人》连载,您可以回到 《00引子》 从头开始阅读旅程。上一次更新的章节是 《03只是触媒而已》。由于《04他们不会知道》篇幅太长,故分割为(上)、(下)两部分放送。

本文计8000+汉字,阅读需要大约5首歌的时间。建议您在时间充裕时戴上耳机播放您最喜欢的歌曲,在惬意的进度条中完成本章的阅读。文中亦在适当位置嵌入了 BGM,点击播放将获得更全面的多媒体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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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他们不会知道(上)


无论看上去多么光彩夺目的人,都难免有着不为人知的「另一面」。甚至可以说,越是表面上看上去光鲜的大人物,在其背后就委身着面积越大的黑色阴影。很可惜,当我真正领悟到这个道理的时候,已经是时隔多年以后的事情了。飞机降落到墨尔本机场的时候,我透过舷窗的玻璃看见自己日趋憔悴的身影被印照出来,重叠在窗外停机坪上一名机务人员身上,那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性亚裔面孔。我忽然触景生情地想起来自己在即将成年之前的那段经历。诗琪姐如今在哪里呢?我自问,但是当然没有答案。上一次想起这个名字,大概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时间在永不止息地流逝,但是诗琪姐在我脑海中的样子,却仍然停留在二十岁出头时的样貌,一如在那之前更久远的岁月里停留在她幼年时期的系着红领巾的形象一样。但是,当我努力在脑中复现她的面庞时,幼年时期的那张脸却不由自主的叠加到二十多岁的那具身体上,甚至我越是努力回想,那张脸就越发模糊起来。我只得摇摇头,轻叹一声:「看来终于是时候了。」我叫了出租车送我到离酒店最近的一家便利店下车,拖着行李箱走到收银台前问了店员,然后买了一支笔和一塌文件纸。一到酒店房间我就开始写,用纸和笔这种多年没用过的工具,试图还原出多年之前的记忆。停下笔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了——当然,是对于墨尔本当地时间而言。我打开冰箱找出一罐啤酒独酌,完全没有想要倒时差的意思。明明再过九个小时就要上台演讲了,要是有人知道主讲人现在竟然还没有背好演讲稿,反倒在恬不知耻地喝着冰啤酒,真不知道会作何感想。不论我有多少头衔、获得过多少荣誉、受到多少人的追捧,到头来却和一个不负责任的酒鬼本质上没什么差别。「但是他们不会知道的!」我躺倒在大床上,仰望着陌生的天花板,说出如同电影里大反派所说的台词。然后我一跃而起,再次提起笔,非写完不可。




让我的思绪再次回到距离高考前41天,与诗琪姐在星巴克度过的那个下午:




「墨尔本?流浪?」

我用无法置信的口吻重复着诗琪姐刚才所说的最后两个词。

「没错,去年的今天,我恰好在墨尔本。当然,之前整整一个学年我都在澳大利亚各地流浪,从布里斯班到悉尼,从墨尔本到佩斯……澳洲的打工旅游签证,你听说过的吧?到处晃悠了一圈,结果发现世界各地其实都一样,并没什么意思。所谓的诗与远方,一旦自己亲身抵达之后,就瞬间变成了眼前的苟且。或许世界就是因为自己的存在才变得无聊的吧?」

诗琪姐轻描淡写地说道,然后抿了一口续杯之后的牛奶。

「所以,等我回到大学复课的时候,自然而然就变成留级生了。」

我扶了扶额头,试图整理一下刚才几分钟内涌进大脑的巨量信息:在对我提出「做她的触媒」的请求之后,她忽然变魔术似的从电脑里调出来一份比之前的手抄笔记复杂几十倍的思维导图来,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诸如「自我设限」、「固步自封」、「创伤后应激综合症」、「刻意追求失败」、「自欺欺人」、「精神自残倾向」这样触目惊心的字眼,各个主题之间还用盘根错杂的线连成了更复杂的关系网。

「这些全都是我所面临的问题,而且还只是刚刚等你抄写的时候临时能想出来的一部分。」诗琪姐躲在屏幕后说,「是不是看上去简直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啊?」

但是无论如何,这些说法都和眼前看上去的这个诗琪姐完全搭不上边。

「你先好好看一下,我去再买一杯牛奶。」

说罢,她就起身走开,徒留我一人对着电脑屏幕无所适从。她究竟是想要表达什么?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我又真正能做些什么?实在是想不出来。

于是,等诗琪姐续杯回来之后,我故意支开话题,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我记得你是高我五届对吧?按说的话,你应该在去年,也就是我高二的时候,就应该大四毕业了。为什么事实上却是今年呢?」

然后她就说出她去年此时在墨尔本流浪的事来。

事情看上去并不简单。我不由得觉得自己可能摊上事了。

「真的很伤脑筋。虽然直接跟你这样说不太礼貌就是了。」我用一直手肘撑住桌面,保持着低头思考的姿势说,「但是,我很好奇,你寻找的『触媒』为什么会是我?你......明白我意思的吧?你应该找一个更了解你情况的人,或许是最好的朋友,或许是像心理医生那样的专业人士,我......只是举几个例子。」

「但总而言之不应该是你?」诗琪姐接上我的话说。

「正是这个意思。」我闻言松了一口气。

「但是,在我认识的人当中,能理解我是如何陷入如今处境的人,可能只有真的你一个啊。让我想想该怎么描述......嗯......对我而言,你嘛,就是一个活化石!」

「活?化?石?」我一字一顿的重复道。

「竞赛班的高中生。」诗琪姐一边说,一边将右手的大拇指弯进手掌里边去。「然后又遭遇了滑铁卢。」她说着再将食指也弯进去,留下一个仿佛是在比OK的手势。「我之所以陷入如今的处境,事情必须要回溯到这样的一个源头才能够理解。」

「但是,」我笑着摇摇头,试图缓和一下过于严肃的气氛,「诗琪姐你现在的处境,怎么看都好得不得了吧?完全看不出任何问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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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诗琪姐转而低头盯着牛奶杯,露出一副落寞的神情来,仿佛试图组织语言,但是最终还是欲言又止。我也不敢多言,只能静静地保持沉默,等待她说些什么。我在心里默默哼唱着《残酷天使的行动纲领》,足足从头到尾默唱了三遍,然后诗琪姐终于开口:

「在你看来,我真的没有什么问题吗?真的看不出任何不正常的地方吗?」

我把靠在椅背上的身子向下挪移了几寸,双手交抱在胸前,一边摇头一边说:「真的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我认真回忆起今天和诗琪姐见面以来的各种细节,并且再一次从头到脚仔细打量她一番,然后勉为其难笑笑地说:「如果非得要说的话,你穿着高中校服这件事,还是多少有些违和感——当然,我只是随口说说,你不用太当真。」

「是嘛,这不恰恰就是一件很不正常的事情吗!」

「是啊。」我仍然应和说。

「我连衣服都不能好好挑选的这件事,的的确确是一个『问题』哦!」

我这才意识到诗琪姐是认真的。她就像是敏锐地捕捉到了猎物行踪的豹子一样,飞速地敲击着键盘,然后将刚才那幅思维导图当中的一个局部高亮显示出来呈现在我眼前:「无法选购proper clothes」。

用奇怪的中文夹英文讲出奇怪的问题来,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So,你所认为的『Proper Clothes』,究竟是什么呢?」

「如果我能描述清楚的话,那么我就不会为之苦恼了啊。」诗琪姐回答说。

「从小开始,去商场的时候,都是外婆和妈妈抢着帮我挑衣服,因此我对于身上所穿的东西完全没有过认真的思考,甚至连衣服的种类都分不清楚——没有经验就无从积累,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对吧?

「到了上中学的年纪,在学校只准穿校服,只有周末才有机会穿自己的衣服。然后因为身体长得很快,春天买的衣服到了秋天就可能小得穿不进去了,因此索性少买一些。于是,我到了周末就一直穿着同一套运动服,直到实在穿不进去了之后,再去同一家店买大一号的运动服,就这样周而复始……三年初中加三年高中,那可是六年时间诶!等到高三的时候,连续穿了六年校服的我,差不多连裙子是怎么穿的都快忘记了……」

裙子是怎么穿的,我自然是不知道。但我还是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所以,在中学的时候,我最怕去春游啊秋游啊这样的事情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明明是学校同学们的集体行动,但是大家却都不穿校服啊!而我的衣柜里面除了校服,就仅仅只有一套运动服,没得选择只能穿上运动服、换好运动鞋,装作很开心的样子和同学们一起去郊外爬山……尤其到了拍集体照的时候,简直想找一条地缝钻进去!

「终于好不容易等到高中毕业,我以为自己终于能穿自己想穿的衣服了。然而没想到,暑假里的时候,还是外婆和妈妈带着我去商城挑衣服,就跟带着一个永远不会长大的小女孩似的。我带着两箱上世纪审美的衣服上了飞往上海的飞机,你能想象那种心情吗?」

「简直有种魔幻现实主义的张力。」我说,「有苦说不出来吧?」

「真正『魔幻』的部分还要等我到了上海的大学之后才开始呢!」诗琪姐捋了捋头发,「在继续讨论 Clothes 这个主题之前,允许我先打个岔——算是必要的铺垫。」

接着,她给我说起她的三个大学室友的故事:


室友之一是个神秘人物。新生报到的那一天,四人宿舍当中的三人在中午时分就已经早早的到了,唯有这个神秘人物迟迟没有出现。直到晚上十点半,才有一个留着像男生一样短发的人敲开了寝室门,吓得正准备出门洗衣服的一位室友措手不及,脸盆里的衣服都哐当一下散落满地。那人敲开门之后并没有进来,甚至连自我介绍都没有作,只匆匆说明几句「今晚不住宿舍」、「在酒店订了房间」、「已经跟宿管阿姨打好招呼了」之类的,然后就把门关上离去,徒留下宿舍里的三个人面面相觑。这个神秘人物姓名不详,籍贯不详,甚至连性别都显得暧昧模糊,虽然听声音的确是个女性就是了。第一晚的时候,大家还没怎么在意,以为她可能是陪父母住在酒店了。然而第二晚、第三晚,她也没有来。大家索性给她取了个代号「酒店君」。没想到的是,等到正式开始上课前的那晚,酒店君也没有来宿舍。

第二天上高数课的时候,祝诗琪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发现了酒店君,亲切地凑过去打招呼:

「嗨!你是……」本来是想要喊出她的名字的,可惜祝诗琪当时还并不知道酒店君叫什么。

「嗨,你好!」酒店君腼腆地回应道。

「你怎么一直没来宿舍住啊?」

「因为我住在酒店啊。」酒店君理所当然似的说。

酒店君撕下高数书扉页的一角,写上自己的名字、电话号码以及酒店的地址和房间号,邀请祝诗琪有空的时候去看看。

Just BGM

第二天傍晚六点,在食堂吃过牛肉面当晚餐之后,祝诗琪骑着自行车去往酒店君所住的酒店。系着领结的大堂服务生微笑着打开迎宾门,足足有两层楼高的室内喷泉在钢琴伴奏的印衬下周而复始的循环,虽然隐隐约约早已有了一些心理准备,然而等到置身其中的时候,仍然会因为自己肩上的学生书包而觉得和这里的气场格格不入。

「真不好意思,电梯好像必须刷房卡才能坐。我马上下来接你。」酒店君在电话那一头说。

酒店君所住的套间在最顶层,透过宽大的落地窗,上海的天际线尽收眼底。彼时,夕阳的余晖还没有完全褪去,不夜城的灯火却已然渐渐亮起,靛蓝色的天空在西方的边角上残留着一抹如极光一样绚丽的绯红,天空之下则是一片延绵无际的都市森林。

「你刚到上海来,可能还不太能注意到。」酒店君背靠着玻璃墙面,侧过身来对祝诗琪说,「在上海,如果想要每天看日出日落,就必须要住得足够高,不然就会被旁边的房子挡住视线。」

「对啊……」祝诗琪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我们宿舍就是,上午十点钟才有太阳照进阳台呢,想看日出的话是绝对不可能的了。喂,你不会是因为想看日出才不愿住在宿舍的吧?」

「呵。」酒店君轻轻笑道:「如果想看日出的话……跟我到这边来。」

酒店君领着祝诗琪穿过卧室和客厅,走到套间的东侧。然后轻轻地按下一个按钮,伴随着吱吱作响的电动马达声,原本遮住外面风景的窗帘徐徐打开。

「你房间的这个窗帘……莫非是电动的?」

「是啊。你第一次见?」

「嗯。」

「其实嘛,用久了就会知道,还是手动的窗帘更好——可以想拉开多少就拉开多少——不像电动窗帘这么笨,只会全开或者全关。 要是由我来装修的话,是绝对不会选电动窗帘的。」酒店君说,「可惜学校附近的五星级酒店就只有这么几家,我也没什么选择的余地。」

「啊哈,是这样啊。」祝诗琪捂着嘴应和说。

伴随着电动马达声的停止,窗帘终于是彻底打开了。夜幕已经完全降临,没有星光的天空显得干净澄澈,而比星光更明亮的灯火布满了整片大地,远远望去,可以认得出变换着灯光样式的东方明珠塔。

(图文无关)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酒店君这时才忽然想起来似的问道。

「哦……我叫祝诗琪。之前还真没机会给你自我介绍过呢。」

「祝诗琪……」酒店君望着窗外的夜色重复道,仿佛是在品味着什么一样,然后转过头来看着诗琪的眼睛说道:「好听的名字。」

「哪、哪有啦?」

「至少——比我的名字要好听。」酒店君坐到沙发上,长叹一口气,「顺便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我之前告诉你的名字,并不是我的本名。」

「是吗?那你本名是什么?」

「很抱歉,我不能告诉你。」酒店君略带忧伤地说,「你会不会觉得我这个人神神秘秘的?行踪隐秘,不近人情,甚至连名字都是假的!——大概是这样想的吧?但是我……我希望你能知道——这并非我本意,只是不得不这么做而已。」

「唔。」祝诗琪也坐到沙发上,说:「不能说也没有关系啦,我不会在意的。对自己的身份必须要保密,是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享受不到对烦恼哦!你之所以一个人在学校外面住酒店,应该也是因为类似不能说的原因吧?」

「哦,这个嘛,不……并不是。」酒店君否定的回答令人感到意外,「我住酒店的原因很单纯,和我的身份没什么特殊的关系。」

「是吗?」

「而且,我也不是一个人住,」酒店君仿佛犹豫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我想跟你说应该没关系,大家都是年轻人,应该能够理解……」

「哦?」祝诗琪脑中不禁闪现出种种离奇的可能性来,「你……说……」

「我嘛,和我女朋友一起住在这里。」

房间的空气突然变得可怕的安静。祝诗琪完全答不上话来。

「对了,我是 lesbian,好像之前还没跟你说过……希望没吓到你。」

「何、何至于?何至于?大家多元的选择,都能理解的嘛……」祝诗琪口头上虽然这么说,但是内心深处却是有如撬动了三观一般的不安。之前虽然听说过同性恋的种种传闻,但那仿佛都是远在云端的天方夜谭,以为和蓝精灵一样永远不会出现在现实世界里。而此时此刻,「蓝精灵」就在眼前。

同学之间后来流传着小道消息,说酒店君经常会带不同的女生去酒店,而且有时还不止一个。有传言说,她家里有军方背景,据说官至中央军委委员,另一个说法则说不过只是掌管上海警备区,但总之都是不得了的高官。如果是个男生,家里可以安排去从政,毕业后工作两三年就能空降到西部省份去当副县长——简直传得有鼻子有眼。

「哪可能?那都是谣言,我只有一个女朋友。」酒店君曾经亲口澄清,「只不过——当女生的确挺可惜的,我倒真希望自己本来是个男生。」然后她指指自己脚上的篮球鞋说道:「所以,我买的鞋子全都是男款。」


被称为「女博士」的室友所穿的鞋子,经常也难以分辨出究竟是女款还是男款,反正统统是毫无特点的中性款杂牌运动鞋,达到了「安能辨我是雌雄」的境地。「女博士」好像很讨厌别人叫她这个绰号,因此祝诗琪也从来不这样当面称呼她的这位室友。刚来学校第一天晚上,女博士脸盆里的衣服被打翻满地的时候,也是祝诗琪及时帮忙捡起来的。由此种种,女博士对祝诗琪一直心怀感激。

「周末请你一起去吃酸辣粉!」女博士推了推黑框眼镜架,憨憨地笑着对祝诗琪说。

女博士之所以被称为女博士,是因为在迎新晚会上的一次问答:

「同学们,你们毕业之后的目标是什么啊?我们来请一位同学说一说好不好?」

台下坐着上百位新生,一时间却无人应答。

「考研!」忽然有一个弱小的声音传出来。

「哦,有同学主动回答了,我们把话筒交给她——」

话筒递了过去,她接过话筒,特地站起来说:「本科阶段结束之后,我想考研,继续深造。」

「考研,不错的想法!那么读研之后呢?」

「如果有机会的话,应该会读博吧。」

「哦?这位同学为什么会想要读研读博呢?」

「……」在一百双眼睛的注视之下,她一时语塞。

「呃,这位同学可能是有点紧张。好,那么让我们把掌声送给这位爱好学术、志存高远的『女博士』同学!」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紧接着变成了爽朗的哄堂大笑。从此以后,大家都深刻地记住了这位「女博士」同学。

女博士来自西部的一个小县城,「但是并不是你们想象中的深山老林」,她这样解释说。女博士的父母都是县城中学里的老师,在当地已经算是富庶的家庭了。等到她考取了全县的高考状元,更是光耀门楣,气派的充气拱门从校门口一路排到她家小区门口,耍龙舞狮的戏班子敲锣打鼓热闹了一整晚上,机关报的记者也登门采访报道。

「你学习成功的秘诀是什么?」

「其实不存在什么秘诀啦。『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如果非要说的话,就是勤奋努力、心无旁骛,把精力全放在学习上而已。」

那篇采访刊登在机关报的第二版,还配了一张女博士拿着复旦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黑白照片,以供全县几十万人观摩学习。据女博士自己说,要不是因为高考的时候来例假,发挥得并不算好,本来是十拿九稳要上清华北大的。

学校领导为了表示重视,由副校长亲自陪着女博士的父母送她到火车站,搭隔两夜的火车去上海,连车票钱都是学校出的。出站验票的时候,检票员要求出示学生证。

「我是大一新生,还没有学生证,用录取通知书可以吗?」

「来来来,赶快拿出来,后面的人排队等着嘞,侬长眼睛看见伐?」检票员用上海口音的普通话不耐烦地说。

女博士解开捆成一团的几个手提袋,笨手笨脚地翻了老半天,才好不容易找出录取通知书来,双手递给检票员。

「诶这小姑娘别看还挺厉害嘞,复(fú)旦大学。」检票员露出打量出土文物的眼光,「你们外地小孩都很会读书喏!我家小孩跟你一样大,但是太爱玩,成绩比你差远了。」

女博士腼腆一笑。

「所以没办法,只好花大价钱把他送到国外去了。」检票员将撕了个口子的车票还给女博士,「要是一直在国内,怎么竞争得过你们这种聪明小孩嘛……」

女博士的成绩的确好得出奇,大一的高数期中考试轻而易举地就考了全班第一,但她却从不肯承认自己「聪明」。「哪有什么天才,我只是把别人喝咖啡的工夫用在工作上。」女博士在鲁迅公园的灵柩前这样对同游的祝诗琪说。的确,女博士真正拥有的其实是「勤奋」这项美德,每天晚上都要自习到图书馆关门才回宿舍,而彼时室友们已经在寝室了上了一晚上的网了。每晚回到宿舍后,女博士都会捧着脸盆去洗手间洗掉当天的衣服,就算到了寒冬季节也一样。

「这么冷的天,还是别手洗衣服了吧。」祝诗琪曾经这样试探地关心女博士说,「楼下的洗衣机其实也不贵,三块钱就能洗一缸,手机支付的话还有95折优惠呢。」

「就是,别把手给冻坏了。」另一个室友也应和道,从书架上找出一支赠品装的小护手霜放到女博士的桌上。

「哪里,我每天洗衣服就当是坚持锻炼。」女博士一边晒衣服一边笑着说,「而且楼下公用的洗衣机,我怕洗不干净,还是亲自手洗来的放心。」

女博士大概是非常相信自己手洗衣服的干净程度,因此一件衣服往往可以穿很多年。大四开学的那会儿,她还穿着新生迎新时发的文化衫,因此被大二负责接待新生的学弟学妹误认为是大一新生。

「学姐你穿着大一新生的文化衫,真的有种反差萌呢!」调皮的学弟开玩笑腔说。


「喂,你的这两个室友,未免也太走极端了吧。」听到这了,我忍不住发出感慨。

「是啊,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整个大学期间,酒店君和女博士完全没有交集,或许连对方的名字都不见得知道呢。」

「等酒店君空降到女博士的家乡当副县长的时候应该就会知道名字了吧。」我开玩笑说。

「不可能的啦!酒店君毕竟不是男生,家里真的不会给她做这样的安排。」诗琪姐仿佛义正言辞地说道,「这里可是中国!」

「原来在中国当女生是件这么吃亏的事情。」我点点头说。但我无从知晓,「这里可是中国」这区区六个字背后究竟暗藏了多少未表达出来的语言。

「那可不是吗?」诗琪姐拍着胸脯说,「酒店君跟我吐槽过,说她家人完全只宠着小她十几岁的弟弟,对她则完全是一副任其自生自灭的态度,除了钱什么也不给。」

「除了钱什么也不给。」我学着她的口气重复道,「我倒是想体验体验这种『自生自灭』的生活。」

「喂,你怎么被钱给迷住了呀?之前那颗要在宇宙深处孤寂地研究几百万年的心丢到哪去了啊?」

「还在这里啊。」我摸着自己的胸膛说道,「我只是想暂时的体验一下而已。在『除了钱什么也不给』的条件下完成一次『自生自灭』,体验完了之后,就原封不动地将这个特权奉还回去。」

「要是你真正拥有这样的特权,想要放手可没那么容易哦。这就像吸毒一样,一旦吸上了,就会想一直吸下去,最好是一辈子永不停止。对于酒店君来说,每天习以为常地住在五星级酒店,也不会带来什么额外的快乐,但是如果没有五星级酒店住的话,所承受的痛苦可能是百倍千倍的哦——对于常人来说,那种痛苦或许会达到生命无法承受的程度吧。」

「照这么说的话,从出生到现在,长久以来,女博士一直、一直承受着没有五星级酒店住的痛苦,这岂不简直是太不公平了吗?」

「哪有什么不公平,只是观察的尺度不够大罢了。」诗琪姐嘴角挂着神秘的微笑说,「酒店君和女博士,两个人都处在一个叫做『复旦大学』的平台之上,不明真相的社会大众都投之以同样羡慕的目光,这已经是一件多么公平的事情了啊!在我们所不知道的角落,女博士家乡的同学在初一那年辍学回家务农,而酒店君家的顶头上司的孩子则从纽约长岛的别墅里登上直升机飞往曼哈顿的摩天大厦。如果说有哪个人有资格发出『这个世界真是不公平啊!』这样的感叹的话,也不会是现在坐在星巴克端着咖啡杯的我们啊。」

「故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我用语文课本里的句子予以回应。「话说回来,你大学室友当中就没有普通一点的人类了吗?」

诗琪姐哼地笑了笑,「如果说分布在酒店君与女博士的光谱中间位置能够称得上『普通』的话,那么剩下的一个室友就可以说是一个『普通人』了吧。」

然后她给我说起她最后一个室友的故事: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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