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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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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祭,纪我亲爱的外婆

以前,总觉得死亡离自己很远。

本科时,还学人家研究“死亡”课题,自己却连一次葬礼都没参加过。

长了二十多年,对死亡的概念还是懵懵懂懂。

直到前阵子外婆的离去,让我第一次感受到离死亡这么的近。

仿佛是参加了一趟死神组织的旅行,死神就站在旁边,小声地对我们说:

“嗅嗅吧,死亡就是这个味道”。


电话

3月3日的清晨,还在睡梦中的我,突然惊醒。

是母亲的手机铃声响了,五点多,天还没亮,依稀听见母亲在回话:“嗯嗯…哦,好的”。

母亲的语气很平静,放下电话后,进房把我叫醒:“赶紧收拾下,等下回外婆家”。

这时我已大概猜到了发生了什么。

我问母亲:“现在告诉爸爸?”(前一天晚上,父亲在单位加班,没回家)

母亲:“嗯,我打电话给他,让他直接过去”。

母亲煮了俩乌鸡蛋,让我包好待会吃。我把充电宝带上,匆匆抓了一把过年吃剩的金沙巧克力,就出门了。

回到外婆家,天刚泛起鱼肚白。舅舅、舅妈、姑婆、丈公还有几个婶婆,已经坐在屋外的长板凳上。

大厅内的桌凳被清空,过年贴的对联、红纸被撕走,神台上的像用白布盖了起来。大厅中央,两张长木板用黑色板凳架着,铺上大草席,外婆躺在草席上,用被子盖着。

虽然见不到外婆的样子,但我知道,外婆走了。

上次见到外婆,已是十天前,那时她已是卧床不起,旁人呼唤也不应答,只是迷糊地说着“嗯…嗯…”的梦话。

舅妈说,她走得很安静,到死的那刻也不希望劳烦到别人。

母亲没有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只是跪坐在灵前,点了三柱香,烧了些纸钱,嘴里念着:“妈,我来看你了,你一路走好,不用牵挂”。

外婆是清晨五点多走的,村里的老人都起得早,姑婆和几位婶婆已经在外头折起了纸金银。

天渐渐放亮,陆续有亲戚过来上香,母亲让我去买些包子和豆浆给大伙吃。

在去市场的路上,我又想起了早些年的时候,外婆有架三轮车,每天一大早就拉药材到市场上去卖,但其实一天也卖不到几块钱。姑婆说,外婆只是想找人聊聊天。

吃过早餐,大家开始分头行事。

父亲和舅舅去办外婆的死亡证,我和母亲、舅妈则留下来招呼宾客。

我负责登记前来探望的亲戚,记录下他们的名字和给的讣金。给1000的就回100,500回50,100回10,给的时候,要先问对方要不要,不要的就不用硬给。


遗物

临近中午,邻居的几户人家门窗都插上了柚子叶。村里的小孩经过,大人都拉着他们的手快快走过。

外婆的房间里,母亲和舅妈正在收拾东西。

外婆生前节俭,新衣服不舍得穿、旧衣服又不舍得扔。单单是衣服都装了好几个装米的大麻袋。

床下的几个木箱子底下,都是衣服,底下还压着几个红色的袋子,用纸包着一沓钱。一百,十块,还有旧时的一分钱,都按照大小顺序,整齐地叠放着。舅妈说:“估计她自己都忘了吧”。

床顶还有一个白色的胶篮,看得出年代久远,印着面粉厂的字样。篮子里装着一个月饼罐和饼干罐,罐子里头是用红袋子包好的饼干和糖果。

外婆生前喜欢吃咸饼干,每逢过年,四姨婆来看望外婆,都要带上了一大袋。

单单是衣服就装下了好几个大麻袋,母亲只留了两套外婆常穿的衣服、一支耳挖和一个信封。

那支耳挖已经泛黄。记得小时候,我家也有一支类似的,妈妈说是太婆传下来的。而那个信封里头装的,是外婆的前些年去参加知青聚会的合照。

照片上的外婆,穿着碎花衬衫,凉鞋,身材矮小的她,蹲在最前排,笑容格外灿烂。

外婆是广州人,年轻时曾到怀集当了一段时间的知青。1972年,外婆才嫁到佛山。

外婆出嫁后没少受到外公的打骂。听姑婆说,有次外公要把西洋菜搬去卖,但嫌外婆走得慢,没跟上,上去就一顿臭骂,外婆只是默默地跟在后头,也不生气。

我们始终想不明白,外婆原本是省城人,为何回嫁到这么偏远的农村,受这样的苦?

下午闲下来时,姑婆、大伯婆、七叔婆、二叔婆、四叔婆……几个老人坐在门外的长椅上,边折着纸金钱,边聊起了天。

我在一旁帮忙裁红纸,听她们聊起了外婆。

“如果能过初一就会好些…”

“最后都是那口痰在作怪…”

“早些搬出厅堂就好…”

“二婶份人很均真的,凡事都要做得很足…”

“二婶很四旧的…”

(外公在家族排第二,故外婆被亲戚叫作二婶)

外婆平日里跟我们讲话,总是轻声细语,生怕惊动了别人。从我记事以来,外婆从来没跟过我们去过旅行。逢年过节,我们都说要带她去远一些的地方走走,她总不肯,说:“不去,在家挺好的”。

“看看屋内的香烛,不能灭。”还在忙活的神婆朝我们喊道。

农村人死后,有一堆繁琐的仪式办,神婆就是专门请来给逝者引寿的。她给我们列了一份清单,一只活鸡、一只生鸡、两瓶白酒、一筐鸡蛋、鱼头、鱼尾……都是用来完成祭拜的。

神婆不是本村人,年纪约莫六十,头顶浓密的黑发像是染过,背着个斜挎包,若是平日里见着了,会觉得是去市场买菜的大妈。

饭点到了,至亲们要守灵,所以不能出去吃,也不能开火炉灶。丈公就骑了个电动车,去村头的饭馆,订了十几份饭盒回来,在外婆的灵前也放上了一盒。

吃过饭,大伙继续折起了纸钱,几位老人围坐一块已经折了满满一大麻袋,但神婆说,还不够,得继续折。

我闲下来没事做,打算上二楼看看。

其实我平常很少上二楼,二楼是舅舅结婚的时候新盖的。后来表妹刚出生没多久,舅舅跟舅妈离婚了,为了照顾表妹,外婆和表妹住一楼,舅舅自己住二楼。

外婆生前最牵挂的就是这个儿子和孙女。舅舅在邻村的工厂打工,一个月就只有四天休息,外婆一日三餐都要给他准备。表妹也是外婆带大的,每天还要送她上下学。

原来舅舅在二楼养了两只大草龟,还做了一个“干湿分离”的箱子给它们。

想起前些年,外婆还养了只猫,很调皮,有次还把外婆抓伤了。农村的猫留不住,有次自己跑出去后,再也没回来。


守夜

夜幕悄悄降临,二楼的灯泡通上了电,照得屋外犹如白昼。

将近十点,正在上初二的表妹也回来了。

表妹对于外婆的离去,也显得很平静,没有哭,只是默默地上了香,烧了些纸钱。

表妹是外婆带大的,出生没多久,舅妈就离开了。舅舅只有小学的文化,表妹上初中前,母亲每周末都会回去给表妹辅导作业,但成绩却难有起色

晚上十一点,二叔婆说犯头晕,大伙都让她回去休息,但她硬是不肯,眼泪汪汪地说:“今晚是我最后一次见二婶了”。

夜深了,别家的灯都灭了,只剩下我们家还是灯火通明。

农村认为,人死后的几天,会在夜里回家,亲人们守候在她身旁,并点上油灯,灵魂就不会迷路。

几个婶婆都决定留下守夜。大伯婆在这里的资历最深,比外婆大两年,属同一个太公,准确来说应该是表亲。

大伯婆身材瘦小,说话却中气十足,小眼睛,但很有神,顶着寸头白发,腿脚还很灵便,走起路来带风。

她口才也很好,能滔滔不绝讲好久,话题从最开始谈论外婆,到变成了聊自家的孙子,再到聊旧时种地的经历。

聊着聊着,其他几位婶婆都抵不住困意,挨在椅子上歇息了,就剩下大伯婆和神婆还在相互打趣。两人算是老相识,神婆开始讲自己的故事。

结婚第八年,老公因一次医疗意外成了植物人,神婆一边养三个子女,一边工作,还有照顾植物人丈夫。就这样十一年过去了,丈夫才离去。

夜里,神婆的职责最重,要组织哭丧。

参与哭丧的是几个大孝,就是至亲,用白毛巾盖着头,跪在灵前,听着神婆用哭腔唱念的歌谣,边听还要边烧纸钱。

按神婆的说法,做这一行的,百无禁忌,看多就习惯了。

长夜漫漫,我找了个靠窗的椅子,想挨着睡一下,但偏偏窗边上放了个时钟,滴答滴答作响。春夜里的蚊子也格外的多,就更睡不着了。


入殓

熬到了六点,天开始蒙蒙光。舅妈让我到二楼歇歇,但母亲还在和几个婶婆在聊天,本来还想坚持一下,但最后还是抵挡不住困意,就去二楼的沙发上睡了一下。

八点刚过,舅舅就把我叫醒了,外婆要准备入殓了。

入殓前,要擦身、穿寿衣,这些步骤我们是不能看的,由陆叔和另外一个大叔负责。

陆叔是村里懂丧事的人。身材不高,地中海,还顶着一个大大的啤酒肚。穿一件黑色的西装,搭配凉鞋。脸上的胡渣没刮完全,门牙有一只已经脱落,另一只是龅牙,跟人说话时总是笑呵呵的。

里头在忙活着,我在外头等着。窗没关,这让我瞥见了外婆的遗容。

外婆已经瘦成了皮包骨,皮肤也因为黄疸变得很蜡黄。

我不忍心再看下去,别过了面。想起前阵子,医生跟我们说:“得了这个病,最后基本上都是饿死的”。

想到外婆临终前的最后一刻,都没能饱着肚子上路,眼泪从眼眶中悄悄渗了出来。

外婆手上还戴着一个玉镯子,舅舅用红纸包好,打算后面放进骨灰盒。

穿戴整理好后,至亲们要行最后一次哭丧。大伯婆在旁喊道:“最后一次见阿妈了,快哭下吧”。母亲、舅舅和舅妈应声痛哭。

米黄色的棺木已经由几名“大力佬”抬到了巷口,停着。十二点一到,外婆就正式入殓,这时亲人们都要转过头去回避。

入殓完成,大力佬们用麻绳抬着棺,亲人们按照亲属关系排好长队,跟在棺木后头送行。

排最前头的是舅舅,他捧着一碗米,当作是“头”,后面的人一人拿着一柱香,至亲还会有其他亲戚挽手陪着。

中午的阳光正烈,送行的队伍一直到了村口。

村口前的马路,刚好在施工,开挖掘机的小哥见势也把车子停了下来。送行的队伍在灵车前停了下,因为靠近马路,时不时还有大货车从旁呼啸而过。

大伙围着棺木转了一圈,然后朝地上的遗像垫了一些酒和水。陆叔烧了些纸钱,燃上一串炮仗。

然后是几个孙子孙女拉起盖在棺木上的红布,开始“舞龙”。要一路舞回家中的厅堂。红布掷地,亲人们又开始围着红布转圈、垫酒。

完成后,大家才陆续上车,前往殡仪馆。


火化

殡仪馆选在了“简易厅”,没有奢华的装饰,没有厚重的花圈,也没有哀乐伴奏。母亲说,外婆肯定也是希望这样的。

防疫期间,灵堂内一次只能进15个人,在工作人员安排下,我们进入了灵堂,最后一次瞻仰外婆的遗容。

外婆的脸上扑了粉底,嘴唇也涂了口红。她安静地躺在棺木中,仿佛只是睡着了。

我们绕棺一圈,跟她作了最后的道别。随后棺盖盖上,外婆要被推去火化了。

火化室是半开放的,用一层玻璃隔着,有点像加大版的银行柜台。家属站在外头,里面是两个工作人员在进行最后的身份确认。

外婆连棺木一起缓缓移动进火化室,大伙在外头急促地大喊:“妈、二婶、火烛啦,火烛啦,你一路走好!”

闸门关上,LED屏幕上的字变成了“工作中”。

整个火化过程要50分钟,家属要到一旁的椅子处等待。

殡仪馆人来人往,哀乐不断,只见棺木抬出抬入,有人在大哭,需要人搀扶着,有的则正坐在椅子上发呆。

过了良久,才听到播报,通知家属去领取骨灰,火化室的字也变成了“冷却中”。

外婆已经化作一缕青烟,在那一边的世界,希望她再也不用受病痛的折磨了。

骨灰盒是黄玉石做的,跟棺木是同个颜色,不大,刚好能装满外婆的骨灰。

舅舅从工作人员手中接过了骨灰盒,妈妈撑起黑伞,神婆走在前头,手提一炷香,为外婆引路。

外婆一辈子为儿为女,从省城嫁到佛山农村,她曾说那段日子过得很苦。家里的西洋菜收成后,她要骑二十多公里的三轮车拿去广州卖,天没亮就得出发了。

外公在家族排第二,脾气火爆,动不动就骂人,但外婆性格隐忍,总是站在一旁不吭声,默默做着手上的事。姑婆都说:“还好(外婆)生了两个小孩性格都像二婶,不像二伯。”

母亲和舅舅决定把外婆的骨灰和外公的放在一起,一来是为了团聚,二来省了再找其他龛位的烦恼。

到了龛位旁,神婆把骨灰放在桌子上。陆叔拎着提前准备好的活鸡,在鸡冠处捏了一个口子,然后用红纸沾了点鸡血,点在了外婆的骨灰上。

鸡完成了它的使命,就被放归山林了。外婆生前戴的镯子也一同放进了骨灰盒中。

最后一步,舅舅把骨灰盒放进了龛中,陆叔在一旁喊道:“新屋入伙了!”。

龛门关上,我想,这下外婆也应该安心了。


临别

大伙吃过红鸡蛋和酸姜,至亲们解下白衣,外婆的葬礼接近尾声。

大伙回到村中,在客厅行过礼,刷上柚子叶泡的水,就到茶楼吃晚饭。吃完后,大家就各奔东西了。

外婆劳碌了一生,大半辈子都是在这栋老房子里渡过,为儿为女奔波劳碌。

外公十几年前就走了,舅舅前些年闹离婚,外孙女学习不好,外婆顶着这头家,真的操碎了心,没享受过清福,晚年还身患重病。

当医生说外婆只剩下三个月的时候,母亲始终不愿意面对这个现实,还特地跑去问了山上的半仙。

半仙信誓旦旦地说:“不怕的,能活到八十五、九十”。母亲的心才稍微舒坦了一些。

但有些事情就是冥冥之中注定的,最后三个月也就真的只有三个月。

亲戚口中的外婆,善良、待人真诚、做事认真、为人着想,是实打实的大好人。

前阵子,得知外婆生病,大姨婆和四姨婆来了好几次,每次都拿一大堆吃的喝的东西去探望,知青岁月结交的好姊妹李姨,逢年过节也不辞辛劳来看望外婆。

外婆是那种很怕麻烦别人的人,她处处为人着想。

前阵子住院,医院的床太软了,外婆有腰痛的毛病,每晚都难以入睡。有次护士问外婆,要不要换一张硬一点的床垫,外婆摇头说:“不用了,我侧着睡就行”。

我总觉得,外婆是活在上个世纪的人。既没有手机,也不出远门,看电视只看广州台的节目。

这几年,她腰背不好,就没再去市场卖草药了,每日的工作就是照顾表妹和舅舅的一日三餐,然后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她特别爱干净,临终前,也不肯在床上小便,硬要人扶起来上厕所。

每次回外婆家,跟她聊的总是一些琐碎的事情。过年回去,她看我在客厅无聊,就会跟我说:“俊仔,无聊的话就上二楼打机啦”。

中午吃完饭,她知道我们准备开车回去了,就跟我父亲说:“阿朗,在炕床睡下先啦”。

记得有次冬天回去,很冷,我只穿了一条薄薄的裤子,外婆见到我第一句话就说:“俊仔,穿那么薄的裤,冷不冷啊”。

前阵子,我还在实习,外婆其实也不懂我在实习什么,但她还是会问,实习那里远不远啊?有饭堂吗?每天几点下班?

斯人已逝,逝者安息。

葬礼的仪式很繁琐,有时候疏漏了些步骤,比如少买了些祭品,这时候,母亲和舅妈就会说:“(外婆)不会怪的,不会怪的”。

外婆走的那天,生人在忙里忙外,哀伤感仿佛被忙碌的仪式冲淡了许多。生人也怕,一旦大脑和手脚停了下来,又会陷入无尽的哀伤之中。

被熏鼻的香烟缭绕着,我们的思绪也逐渐变得朦胧。据说,人死的那几秒钟,大脑会闪回生前的一些重要画面,而生人也在回溯跟死者一起的一些事情,但两者同样很短暂。

因为我们都知道,落日的余温终将会散去,明日东升的太阳,才是我们生活的动力所在。

外婆安息吧,我们都会好好的。


【谨以此文纪念我亲爱的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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