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劳的求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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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一点，新的一天开始了，旧的一天还没结束，我拒绝让它结束，睡觉之前必须写点什么，不然一天就白活了，在 Matters 发文时间不够，只能写一条嘟文，我已经很困，早该睡觉了，失眠很可怕，睡不好明天状态会很糟糕，可我顾不了明天，最要紧的是今天不能白活。

过去的一天是糟糕的一天，和过去无数天一样糟糕，有理由相信，接下来我若有幸活着的那些天也会一样糟糕，上午九点多，我背着黑色双肩包出门，目的地是家门口的星巴克，失业的中年男人需要一个去处，咖啡馆是唯一选择，前天我花29.9元买了一张“悦享星人卡”，星巴克新推出的区域限定月卡，持卡人享受20次七折优惠，可以喝到20元以内的咖啡，以最便宜的中杯美式为例，原价27元，折扣价18.9元，这让我产生“赚到了”的幻觉，接连消费加冰的美式，本来我几乎只喝拿铁。

上个月五号（7月5日）是我的星巴克会员账户周年日，我获赠一张免费的咖啡券，迫不及待地进店消费，顺势购买了49元的标准月卡，随即被深度套牢，单月消费十多次，账户周年日到来之前，我已经十个月没进星巴克，辗转于瑞幸、CoCo、奈雪的茶以及新开的几家独立咖啡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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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款在六月初耗尽，我靠举债度日，维持对咖啡的消费，写作挣钱无望，我又开始求职，饥不择食，慌不择路，在 Boss 直聘和猎聘网疯狂撒网，给数百名 HR 发送消息，投递简历100多次，面试九次，有三家公司通知我上班，我入职其中两家，一共呆了两天半，没有工资，入职相关成本超过2000元，加剧我的债务危机。

六月下旬第一次入职，公司在70公里以外的县城，我拖着行李去报道，人事经理安排的宿舍很脏，我决定自己租房，第一晚先住酒店，第二天没租到房，继续住酒店，第三天我仓皇逃离，没租到房子是直接原因，办公室诡异的氛围和棘手的工作内容也让我退却，入职第二天，部门负责人安排我翻译一份 PDF 格式的汽车零部件技术图纸，也许是想考验我，我却猛然看清自己的处境：上了年纪的小职员，任人摆布，毫无还手之力—除了辞职，我灰溜溜地回到定居的城市，不想回家，没脸回家，又住了三天酒店，五天下来住宿费接近700元。

七月上旬第二次入职，雇主是一家新成立的贸易公司，只有老板和我两个人，我负责发电机组产品的海外市场拓展，入职那天老板有事外出，我一个人在办公室，学习产品知识，下午三点多，老板发微信给我，让我准备一份办公室租金减免申请材料，我忙了两个小时，有一些关键信息缺失，发微信询问老板，他打来语音电话：“什么？30分钟能搞定的事，你还没做完？办事能力也太差了！”我头脑发热顶撞他，当即宣布离职，上午帮公司寄了一个快递，垫资12元，这笔钱永远要不回来了，我已删除老板的微信，客观地说，老板质疑我的办事能力有他的道理，那份申请材料很无聊，原本不值得认真对待，应该走捷径，听从他的建议去楼上的物业管理中心找人帮忙，30分钟搞定绰绰有余，怪我脸皮太薄，情商也差，可笑的是，为庆祝此次入职，我在星巴克大肆消费，充值200元。

求职遇挫，我心灰意冷了一段时间，七月底重振旗鼓，开始新一轮求职，只要还活着，就必须求职，我又加了几位 HR 的微信，朋友圈对他们可见，我不怕被看，反正我在简历里写了自己五年没上班，美其名曰从事自由职业，昨天下午和一位老板微信聊天，他的风格让我不适：“直接一点，我要能力、结果，以及可以支撑这个结果的过程，不然大家就没必要浪费时间，对吧？兴趣和结果是两码事，我们这个年龄，都没有试错的时间了！”后来又和他电话沟通约20分钟，他亮出底牌：“我需要的不是员工，而是不领工资的合伙人，我最烦别人给我打工了，不想天天拿着棍棒敲打你，或者你也可以做兼职销售，没有底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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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点差几分，我推开星巴克的侧门，去吧台取咖啡，中杯冰美式已在手机小程序上提前点好，我曾是这家店的常客，和咖啡师眼熟，但没有多余的交流，他们或已猜到我失业，丧失了消费能力，不宜再来星巴克，我选了吧台左后方靠墙的座位，圆桌高度和书桌相仿，适合办公，靠墙一侧是联排软沙发，另一侧的座椅则偏硬，为了回避户外惨白的强光，我放弃舒适的软沙发，面壁而坐。

我从背包里掏出新买的第十代 iPad，开始假装上班，前不久我注册了自由职业平台 Upwork 和 Fiverr，信息有待完善，我登陆网页版 Fiverr，尝试创建 Gig，即介绍服务和价格，Gig 标题设定为“I will translate English to Chinese and Chinese to English”，我参考了同行的报价，将翻译价格定在相对保守的40美元/千字，幻想着一旦接到任务就不用再为咖啡钱发愁，Fiverr 的报价体系很复杂，需要填写的内容比较多，我摸索了半天，鬼使神差地刷新页面，内容全部丢失，长时间盯着 iPad 屏幕，我已经头昏眼花，腰也不堪重负，午餐时间到了，我想收拾东西走人，又舍不得这么快离开，贷款买的咖啡要慢慢喝，合法占据的座位更不能轻易舍弃。

吧台后方的区域坐了不少人，但真正的消费者很少，这家星巴克据说是全市七家门店中生意最差的，和地段有关，这里原来叫老西湾村，虽然经历了轰轰烈烈的城市化运动，周边社区的底色依旧是农村，在极寒或极热的日子里，不喝咖啡的失地农民大量涌入“村头的星巴克”，毫无顾忌地蹭空调，像我这样的失业白领就很尴尬，不愿和星巴克撕破脸皮，只能硬着头皮买咖啡，一位自带水杯的老头坐在紧挨侧门的位置，他每天来星巴克打卡，咖啡师早已熟视无睹，我右侧的年轻女子也在 iPad 上忙碌，可能是嫌星巴克太吵，她没呆多久就走了，没买咖啡，左侧隔着两个座位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士，着装堪称妖艳，我怀疑她经常在星巴克门口跳广场舞，她很活跃，一会儿微信视频通话，一会儿在手机上刷视频，音量很大，她看上去不缺钱，但是也来蹭空调，没有消费，她走了以后来了一对父子，一看就不是顾客，男孩大约十岁，他不由分说坐到我对面，用星巴克的电源给手机充电，在手机上看视频，音量巨大，他坐不住，在沙发上左右移动，或干脆躺下去，不时哈哈大笑，完全不懂公共场合的基本礼仪，他老爸也忙着看手机，没功夫管他，右侧的座位来了两位中年女士，带着笔记本电脑，我觉得她们有些面熟，工作日上午来星巴克，可能和我一样也失业了，她们抱怨星巴克的冷气开得太大，不一会儿就走了，没买咖啡。

男孩失礼的行为严重干扰我，我被迫更换座位，暴露在咖啡师的视线里，没有心情再碰 Fiverr，也不在写作状态，我开始读 Joyce Carol Oates 的散文集 The Faith of a Writer: Life, Craft, Art，莫名地烦躁不安，无法专注地阅读，总感觉咖啡师正盯着我看，看一个怪物，不行我得走了，再呆下去我真的会变成怪物，还不到下午一点，不想这么早吃饭，我转移到购物中心二楼的阅读角，捧着 iPad 读了一个多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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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吃午饭，路过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主题公园，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上午在 Boss 直聘上沟通过的一家公司，HR 通知我去武汉面试，测试英语口语，这家公司的业务主要在美国，为适应客户的作息时间，外贸人员需要上夜班，晚八点至早六点，我的英语没问题，不过很难胜任夜班，来回几百块的交通费也让我头疼，只好放弃面试。

吃完午饭已是下午三点，很想睡午觉，可是必须先洗碗，母亲用高压锅炖了牛骨汤，汤固然好喝，只是碗更难洗，厨房清洁更难做，我冒着高温忙到四点多，体能和意志力到了极限，我躺在客厅地板上睡了一会，五点多出门，目的地是购物中心一楼的 CoCo，和星巴克隔两个门面，本来想点一杯热拿铁，不料系统默认加冰，我继续读 Joyce Carol Oates 的散文，在 District School #7, Niagara County, N.Y. 一文中，她回忆自己的小学时光，下面这段写的是1943年8月，她为入学做准备：

In late August, in anticipation of school beginning immediately after Labor Day in September, I would walk the approximate mile from our house, carrying my new pencil box and lunch pail, to sit on the front, stone step of the school building. Just to sit there, dreamy in anticipation of school starting; possibly to enjoy the solitude and quiet, which would not prevail once school started.

八十年后的今天，我的女儿正在准备上小学，我突然变得情绪化，想写点什么，却写不出来，我发了一条微信朋友圈，分享 Joyce Carol Oates 的文字，我在 CoCo 呆到晚上九点，回家吃晚饭，路口的西瓜摊正在积极揽客，小喇叭重复播放“来来来，麒麟瓜十块钱四个”，看来降价了，记得昨天还是六毛钱一斤，我又花了一个多小时洗碗和清洁厨房，晚上十一点出门散步，在附近游荡很久，戴着耳机收听 YouTube 上面的谈话类节目，过了零点才回家，凌晨一点，我躺在客厅的地板上，无法入眠，无法克制表达的欲望，花半小时写了一条千字嘟文，本文根据那条嘟文改编而成，耗时两周（含五天赴外地面试）。

2023年8月23日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