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鬼周造:我的姓氏
我的姓氏
九鬼周造 著
王立秋 譯
1
人們常問我的姓氏。對於我的姓氏,我本人倒是沒什麼印象,因為我從出生那天起,就習慣使用它了。但顯然,它給別人一種奇怪的印象。當我想到這點的時候,我也看到了他們為什麼會那麼想——真是個奇怪的姓氏呢!我感覺到某種黑暗,怪誕的東西。西方人常問我的姓氏是什麼意思,而當我告訴他們意思是“九個魔鬼”的時候,他們無一例外都會大吃一驚。一位天主教傳教士告訴我,我的名字是瀆神的,因為novem diabolic circulum faciunt(九鬼為一獄),還說我應該把“魔鬼”改成“天使”。在一次和弗萊堡大學教授胡塞爾喝下午茶的時候,他給我的姓氏提供了一種友好的解釋,他說,因為顯然,九鬼是一個武士家族的姓氏,所以它可能來自於這樣一個事實,即,在動盪的戰爭年代,這個家族的成員可能在頭盔上加了九個鬼的形象來恫嚇敵人。
從源頭上說,西方語言中的“魔鬼(devil)”一詞可能源於希臘語的“diabolos”。這個詞又源自動詞“扔過去”、“切斷”、“誹謗”,意為“誹謗者”。看起來,在去了巴勒斯坦之後,魔鬼就變得非常恐怖了。“你們是出於你們的父魔鬼,你們父的私慾,你們偏要行,他從起初是殺人的,不守真理。因他心裡沒有真理,他說謊是出於自己,因他本來是說謊的,也是說謊之人的父。”(出自約翰福音8:44,和合本譯文,下不贅述)。“耶穌說,我不是揀選了你們十二個門徒嗎?但你們中間有一個是魔鬼。”(約翰福音6:70)。“你們這被咒詛的人,離開我,進入那為魔鬼和他的使者所預備的永火裡去”(馬太福音25:41)。於是,西方人在聽說我的姓氏的意思是“九個魔鬼”的時候會驚叫也就很自然了。德國也有一個類似的姓氏叫做託伊費爾(Teufel,意即魔鬼)。
梵語的“preta”(薛荔多,閉多,餓鬼,鬼),源自形容詞“離開了的”、“去了的”、“死了的”。經“病死的”、“死了的”、和“鬼魂”,它最終也有了“魔鬼”的意思。《易經》之《易傳·繫辭上傳》說:“精氣為物,遊魂為變,是故知鬼神之情狀。”張橫渠在他的《正蒙》之《神化篇》中說:“鬼神,往來屈伸之義。故天曰神,地曰示,人曰鬼。”在《動物篇》中他說,神即“至”,鬼即“歸”。“神”這個詞出自於“伸”;而“鬼”這個詞則源自“歸”。在《論衡》之《論死》中,王充說,“人死精神昇天,骸骨歸土,故謂之鬼。鬼者、歸也”。
在日本,“鬼”(oni)這個詞看起來是“onu”(“隱”)的誤傳。鬼物是隱不顯形的。因此鬼物也就被稱作了“鬼”(《倭名類聚抄》2:21,“鬼物隱而不欲顯形故俗呼曰隱也人死魂神也”)。在澤庵宗彭禪師的《東海夜話》中,我們發現這樣一句話:“在秋夜睡醒時想到的許多事情裡,有一件我記憶尤其深刻,當時我不停地讀‘鬼’這個漢字的音oni。可是,很快,‘鬼’(oni)就變成了‘餓鬼’(gaki),就像《類聚名義抄》所定義的那樣:‘從求而為鬼’。餓鬼總在跟隨其他人,以求飲食。”(譯註:這裡可參《大乘義章八·六道義四門分別·釋名》:“言餓鬼者,如雜心釋,以從他求,故名餓鬼”。)後來,平賀源內說:“鬼有各種形狀和顏色——紅鬼、黑鬼、花鬼、棕鬼、原諒鬼、格子鬼。它們的種類和外形也不一樣——有一隻角的、兩隻角的;有一隻眼的、兩隻眼的;有牛頭的、馬頭的;也有吞噬野獸和人的巨獸。它們聚集在一個地方——(都是)地獄裡折磨人的鬼!”(《根無草》,pt.2, vol.I,譯註:《根無草》是平賀源內用天竺浪人這個筆名寫的。)身為心學者之一的佈施鬆翁說:“鬼離你不遠。在你鼻子底下就可以找到一些。告訴你該做什麼的父母,面龐浮腫的兒子,又說起怪話的母親,永遠不變的女兒——他們都變成了半鬼。”他還寫了下面這首詩:“儘管還沒到安達原鬼婆的程度,但他們心裡都藏著鬼”(《鬆翁道話》,pt.2, bl.2)。
2
九鬼這個姓氏中的“九”是什麼意思呢?在小學的時候,我老被人取笑,因為我的姓氏裡有“九”這個數字:他們叫我“九年母”(一種柑橘)。九被認為是一個不幸的數字,因為它結束了一到九的數列,因此而指向死亡。不過,畢達哥拉斯學派倒是認為它是一個公正的數,因為它通過維持平衡——如我們在三乘三中所見的那樣——而顯示平等。一般說來,在希臘,人們認為奇數比偶數要好。《易經》也以奇數為陽,偶數為陰,並且因為認為九是奇數的代表,所以,《易經》稱陽爻為“九”。不管怎麼樣說,九出現在各種語境中,如九泉(陰間),九品淨土,九層天,九重殿。我們不能簡單地說九就是厄運或好運的象徵。
關於九,重要的一點是,它作為三的平方,與辯證法有很深的關係。神祕主義者拉蒙·柳利提出了三組——每組三個——所謂的絕對屬性和神的分有(divine participation),總數為九。九這個數字對雅各·波墨和黑格爾來說也有著特別的意義。要用數字來象徵辯證法,三是不夠的;必須是三乘三:九。在研究人名的學問裡,有八十一個數,來指代名字創造時附帶的好運和厄運。理由是,八十一是九的平方。九已經變成了一個神祕的核心。甚至印度的勝論派哲學,也區分了形成萬物之基本的九種實在:地、水、火、風、空、時、方(空間)、我(個體靈魂)、意(心)。
無論我們考察“九”還是“鬼”的意義,九鬼這個姓氏無疑都負載著某種形而上學的色彩。客觀地說,最大的可能是,當三組每組三個的鬼——三個紅鬼、三個藍鬼,和三個黑鬼——湊到一起的時候,一個九鬼就誕生了。佛教的經典又對“鬼的幾何學”是如何發展起來的這個問題給出了一個教義上的回答。
在空海《十住心論》(即《祕密曼荼羅十住心論》)第一卷關於“餓鬼”的部分我們讀到:“鬼有三種,謂無少多財。無少多財有各復三,故鬼凡九。”在《順正理論》(即《阿毘達磨順正理論》)第三十一卷“地獄”章中,我們發現了最細緻的描述:“鬼有三種。謂無少多財。無財復三。謂炬針仇口。……少財亦有三。謂針臭毛癭。……多財亦有三。謂希詞希棄大勢。”屬於第一種的無財鬼是不能受用飲食的鬼。在這種鬼裡,炬口鬼口中常吐烈焰。鍼口鬼呢,哪怕見到上妙飲食,也不能受用,因為它口若針孔。臭口鬼也不能受用飲食,因為它口中恆出極惡腐爛臭氣,無論往嘴裡塞什麼,都會忍不住嘔吐出來。屬於第二種的少財鬼,則可以“時逢不淨,少濟飢渴”。在少財鬼裡,針毛鬼身上的剛毛既會刺傷自己,也會射傷他人。臭毛鬼則身毛臭甚常穢,惡氣逼人。言癭鬼咽喉里長了大癭,也難以飲食。第三種,多財鬼,在受用飲食上倒是沒有什麼問題。其中,希祠鬼饗受人們在祠祀中的供奉。希棄鬼則以“他所棄吐殘糞”為食。大勢鬼很厲害,“所受富樂,與諸天同”。因為這三種鬼都又分三種,所以三乘三我們就有了“九鬼”——“九種鬼”。
如果說鬼就好比蘇格拉底的代蒙(daimon)的話,那我們就沒必要太過於關注聚在一起的九鬼了。不過,它們看起來也像是一群魔鬼呢,就像那位天主教傳道士總結的那樣。
3
當我考慮“九鬼”的音的時候,我意識到,它讀起來並不響亮。“九”和“鬼”的音都是閉塞音,要把它們發清楚是不可能的。事實上,打電話時我就很難讓人聽懂我的姓氏,這還不僅僅是因為我的姓氏是如此罕見以至於極難辨認。“九”和“鬼”的音,除非帶著一種節奏來發,就像德國瑞士區製造的那種布穀鳥時鐘報時一樣,否則是沒法通過電波傳達過去的。有一次在會議上我都沒聽出有人叫我的名字,直到事後我才知道。
如果說我為了讓九鬼聽起來更清楚,而試圖在發音時拉長聲音的話,那麼,我又會遭遇到其他令人尷尬的結果。在日俄戰爭期間,顯然,中立國的人是分不清庫羅帕特金將軍和黑木(Kuroki)將軍誰是俄國人誰是日本人的——這也的確情有可原。我在海德堡的時候,三木清先生也在那裡。有一天,李凱爾特教授對我說,在日本,好像有許多姓氏以“Ki”結尾,比如“九鬼”和“三木(Miki)”。他說,在俄國也有同樣的情況,看起來,在東方這是一個常見的現象。李凱爾特使像九鬼、三木、宇垣(Ugaki)、高爾基、托洛茨基和康定斯基這樣的詞在語音上普世而同質了。
在一次去法國布列塔尼旅行期間,為購買一些需要商家送到賓館的東西,我不得不留下我的姓氏。店員毫不猶豫地寫下“那誰(Quequi)”。我覺得好玩,就問他,“Qu’est-ce que Qui”(那是誰?)又有一次,在京都一家咖啡廳,有人給我推薦一種看起來像餅乾、卻被稱作曲奇(cookies)的甜點。因為初見,我還記得我當時的困惑。也許,如果當初我去的是一家美國糕點店的話,店員寫下的姓氏就會是“曲奇(Cookie)”了。
在日本也一樣,每當我第一次去一家商店購物,那裡的店員總會在遞送標籤上把我的姓氏寫成久木(紅木)。久木(Hisagi)這個姓氏更好發音。
Nubatama no / yo no fukeyukeba / hisagi ofuru / kiyoki kawara ni / chidori shiba naku.
烏玉之 夜之深去者 久木生留 清河原尓 知鳥數鳴
ぬばたまの夜のふけゆけば久木生ふる清き川原に千鳥しば鳴く
夜深如烏玉,玉里紅木生,清清河原上,千鳥聲聲鳴
(譯註:參楊烈譯本:“黑夜夜深矣,河原楸木生。清清河原上,千鳥數來鳴。”)
山部赤人
Kozo sakishi / hisagi ima saku / itazura ni / tsuchi ni ka ochimu / miru hito nashi ni.
去年咲之 久木今開 徒 土哉將墮 見人名四二
去年咲きし久木今咲くいたづらに地にか落ちむ見る人なしに
紅木去年花開盡,今又徒然開,花盡墮入土,見者無幾人。
(譯註:參楊烈譯本:“去年開過後,今日又開花,開落無人見,徒然只自嗟。”)
佚名
有時,也會有店員把我的姓氏寫作久喜。意思是“長久的喜樂”,這倒讓我想起了斯賓諾莎的《倫理學》和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這麼說是不是有些自以為是了?
有一次,一個園丁把我的姓氏寫成了久貴。在一家溫泉酒店,有人在賬單上把我的姓氏寫成了久城。Ewiges Schloss(永恆之城,即久城)感覺像是一部瓦格納的歌劇。九鬼,若是寫成苦喜的話,倒是符合研究人名的學問的論證:一半好運、一半厄運。還沒有人足夠犬儒地把我比作“苦樂”和“喜悲”之複雜情感的擁有者呢。不過有一次,一個在日本生活的法國人給我寫了一封信,信封上把我的姓氏寫成了Kuki莖。他是日本文學專家,能用日語寫打油詩,但這一次,他可能也不知道該怎麼寫了。甚至更奇怪的情況是,如果有人把九鬼寫作豉的話,那郵局可能也是很難把信送出去了,儘管那會一個很好玩的笑話:這個“豉”是一個古字,指一種納豆。
有一種河魚也叫九鬼,不過我不知道字該怎麼寫。九鬼也是石斑魚的別名。在我還是學生的時候,我收到過兒島喜久雄爬赤城山時寄來的一張明信片。他把一片白樺樹皮貼在了明信片上。他在明信片裡說,他吃了一種叫做九鬼的魚。那是我第一次聽說有這種魚。後來,我去赤城山的時候,我也嚐了這種魚,但我不記得它的味道了。前年夏天,當我從伊香保回來,經過赤城山的時候,午餐時我點了這種魚,但他們告訴我這幾天抓不到這種魚,所以給我換成了巖魚。午飯後我躺下來打盹,但睡不著;馬蠅太多了,可能是因為接近農場吧。在睜眼盯著天花板的時候我一直在想九鬼魚的詞源可能是什麼。考慮到在古語中九鬼(岫)指的是山洞,赤城山的九鬼魚很可能是得名於這種魚生活在山洞深處的水裡這一事實。如果我們在詞源研究上更進一步的話,我們可以從“漏き”(kuki)這個名詞回溯到“漏く”(kuku)這個名詞,意思就是“穿過”。這種魚被稱為九鬼,可能是因為它借水穿過岩石間的縫隙。
我還試著作了幾首詩:
Ashihiki no/yama no ogawa o/uguiko no/iwama tobikuki/sa hashireru ka mo
娃娃臉/跨過/山溪,/拉長腿的山,/他真的跑過。
Kusamakura/tabi no susabi ni/kuki naniga/shikuu ku ni nari/kiku no yakimono
旅途休閒,/以草為枕,/我問何為九鬼魚。/我有心吃一尾:/烤石斑魚。
4
事實上,除讀音相同外,岫與九鬼還真有聯繫。紀州北牟婁郡的一個漁村就叫九鬼。這個九鬼村在海灣深處。它三面環山,看起來就像一個山洞。這個村子之所以叫九鬼村是因為它位於山洞這個理論看起來是對的。村名從“山洞”(岫)向“九個鬼”(九鬼)的變化,指出了地理和歷史之間的談判。九鬼村周圍都是鬼:八鬼山、三鬼岬、鬼牙城。
在十月一個晴朗秋日早上,我在尾鷲登上一艘汽船,大約一個小時後,船駛入了九鬼港。水波柔和。山上綠意盎然,海的顏色比木藍還深。九鬼村沿山坡從山腳一路延伸了山頂。柑橘才剛開始變黃。淺紅色的花蕾初開的櫻花樹和花開二度的桃樹,與金黃色的桂花相映成趣。岸邊繫著許多漁船,路邊到處是晒乾的馬鯖魚。要吃本地著名的鰤魚,時令還有些早。
看起來,最早把這個村子叫做九鬼的,是足利時代初期在這裡生活的一個名叫藥師丸的男人。但這個地方的歷史,可以一直追溯到源平合戰。無論如何,過去這裡是一片森林。如今,城的廢墟一片空曠,中間立著一棟令人印象深刻的房子——那些賣鰤魚發了財的新富的房子。村裡的神社,叫九木,在密林裡。神社以“木”而非“鬼”為名這個事實可能表明,這裡發生過“本地垂跡”型的神佛習合過程。神社,或者說寺廟——曹洞宗的森嚴寺——從高處俯視著整個九鬼村。當我爬上石階的時候,我注意到一個只穿著遮羞布的裸男躺在寺廟正殿前。我的嚮導告訴我,他就是住持。我鞠躬時,住持也還了禮,他說,他正在晒太陽呢,因為他身體弱,所以不得不這樣。目前這個區域也住著幾家姓九鬼的。九鬼馬之介家正和九鬼左馬之介家爭奪本家的地位。馬之介改名森高去了東京,在那裡成為某個宗教的創始人。左馬之介則在庫頁島行醫。兩家人的親戚都在這個村子裡生活。眼下的村長是左馬之介的弟弟。住持告訴我這些的時候,並不知道我的姓氏也是九鬼。我聽他說這些,就像在聽童話故事一樣。當住持拿起他身邊的懷錶的時候,我識趣地準備離開,但他阻止我說,他要晒三十分鐘太陽,現在還剩十五分鐘呢。
在元祿時代,這個村子有一百家人。當時的一首歌是這樣唱的:
尾鷲千家人,九鬼九十九,
寺廟再添一,九鬼足百家。
自古代起,就有為水手服務的妓女了。過去,這裡有好幾家妓院,和超過一百名妓女。對水手來說,這是一個歡樂的地方。有一首老歌是這樣唱的:
鳥羽三十天,的矢二十九天,
只為美麗九鬼灣的一夜良宵。
當我走在海邊,環顧四周的時候,我注意到街邊有好幾家面朝港口的酒吧和咖啡廳,這讓我想起過去的一家店:
怎能忘記吃鰤魚的地方,
八鬼山下的九鬼灣?
好吧,oshashanoshan,
哦,oshashanoshan。
波浪撞上九鬼岬
撲上岩石綻如花。
好吧,oshashanoshan,
哦,oshashanoshan。
傍晚時,當我遙望平靜海面的時候,我聽到一些畫濃妝的女人在彈三味線,尖聲唱著九鬼的調子。一艘汽船拖著幾艘漁船進了港,把波濤留在身後。漁人們捕魚回來了。
很久很久以前,九鬼港是熊野來的海賊的老窩。海盜們把搶來的戰利品——人和貨物——藏在這個港口深處。八鬼山是著名的搶劫多發地。因為去熊野朝聖的人經常在這裡遇害,所以這個地方也就變得廣為人知了。在一個月明星稀的晚上,我去了鬼牙堡。幾個可怕的洞窟在大海面前排成一排。這裡有一塊叫做鬼望崖的岩石,據說,鬼就是在這裡監視美濱公路上的行人的。傳說,阪上田村麻呂在觀音的幫助下,征服了鬼,制服了海賊。我覺得我像是在看佛經裡的故事:“澹部洲西。有五百渚。於中有二。唯鬼所居。渚各有城二百五十。有威德鬼。住一渚城。一渚城居無威德鬼。”(《順正理論》,vol. 31)洞穴的頂部懸在我頭上,一片漆黑。在月光的映照下,我面前的熊野灣就像鬼的鏡子一樣閃亮。當我轉向右邊的時候,松木、沙灘、街道、和七裡御浜的群山都消失在遠方,沒入了那一片迷人的銀色。
在《今昔著聞集》中,有一個引人聯想的故事。“在1171年第七個月份的第八天,一艘船來到了伊豆的吉村岸邊。島民們認為船是被強風吹過來的。在過去看的時候,他們卻看到船停在離岸七八步的地方。在把繩子拴上石頭扔進海底,從四面把船固定,以免它靠岸之後,八個鬼從船上走下來,踏著海水,上了岸。島民們給鬼小米釀的清酒,鬼牛飲之,一言不發。鬼有八到九尺高,散發如妖。它們通體黑色,眼睛圓的像猴子。它們赤身裸體。身上無毛。它們把某種蘆葦編織起來,纏在腰間。它們身上有各種形狀的紋身。裝飾用的圓圈遍佈全身。每個鬼都拿著一根六七尺長的棒子。島民們是拿著弓箭來的。鬼叫他們把武器交出來。由於島民們猶豫著不肯就範,鬼便拿出棒子提高嗓門,殺死了拿弓箭的島民裡為首的那個。在被打的九人裡,五個死了。四個倖存了下來,儘管也受了傷。害怕被殺光的島民,把供奉神社裡的眾神的弓箭拿了出來,交給了這些鬼。這時,鬼又入海,走回並登上他們的船。很快,它們就在風力的牽引下離開了。”(第七卷)。儘管我們不知道這些鬼是否來自九鬼港,但毫無疑問,它們也算是某種海賊吧。後來,九鬼家從九鬼村遷移到了志摩的鳥羽。在1592年襲擊朝鮮時,最大的一艘船也叫“鬼宿丸”(譯註:就是九鬼嘉隆自己設計,後來被豐臣秀吉改名為日本丸的那艘)。
在《鬆翁道話》中我們讀到:“叫九鬼、八鬼、三鬼、五鬼的地方都有強盜”(pt. 3, vol. 2)。無疑,是黑暗的力量,把九鬼村的“鬼”(oni)變成了“九鬼”(kuki)。
5
儘管,當然,我愛平靜的山,但我也不能不愛那蔚藍的海。而且,在我的血液中,也有一種喜歡一切冒險和古怪之物的習慣。直到今天,我都未能打破這個習慣。也許,說到底,我還是不能切斷自己和海賊的血緣關係。
自古代起我家就一直有在年初的節分儀式上說“福來,鬼來”的習俗。即把福和鬼都邀請進來。平賀源內呼籲“福來,鬼去”,可我出於天性就沒法這麼做。浮士德的哀嘆,“啊,我心中住著兩個靈(鬼)”一直也是我的哀嘆。我希望在金嵐中與九繆斯共舞,可九鬼卻把我的手和腳繫到了地獄的土地上。九鬼啊!姓氏不總是“聲與煙”。姓氏也和身體密不可分,它就是人的本性。對我來說,我的姓氏就是我的史前史,我的神話,我的命運。
[注]譯自Kuki Shuzo, “My Family Name”,原載九鬼周造(Kuki Shuzo):《九鬼周造:一位哲學家的詩與詩學》(Kuki Shuzo, A Philosopher’s Poetry and Poetics), trans.&ed. Michael F. Marra, 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2004. Pp. 217-227。
2017年11月4日发布于微信公众号“保马”(https://mp.weixin.qq.com/s?__biz=MzAwNjU5NjYwNQ==&mid=2650722007&idx=1&sn=caeb869a1ece0086b1ef1df50aa58d60&chksm=83009c45b4771553d1dc8a13a9b25c59cc8c6ab3c00e4e3f98f9f405e710ea44b9913a17ea6a&mpshare=1&scene=1&srcid=1104eXAjGybbL67vUTmgdVX5#rd),转录Matter存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