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筆記:烏托邦與羅曼史(一)—《單身動物園》
稍微簡介一下劇情。
在近未來的反烏托邦社會中,單身男女會被關進城中酒店,規定他們在45天之內要找到另一半,否則將被變成一種動物,流放於森林之中。進入酒店後,飯店會分發統一的服飾,房間內則放置了一把麻醉槍,飯店女侍每日會補滿20發麻醉針,住客若是在狩獵活動每捕獲1名在森林遊蕩的獨身者,在飯店的居住期限就可以多加一天。主角David在妻子死後被送入酒店,始終未能找到伴侶,被變成動物的日子迫在眉睫的時候他決定效仿朋友John,成功騙取冷血女的信任,與其成為伴侶,但他的謊話很快就被冷血女戳破。他在女服務生的幫忙下將冷血女變成動物,而他逃往森林。大衛在森林中流浪的單身者群體找到了他真正喜歡的女人,他決定要和她一起前往城市生活,卻被單身者的領袖發現,領袖在他們逃往城市之前把女人弄瞎,最後他們仍努力抵達城市,David卻開始懷疑這段感情。
烏托邦世界的構築
同樣作為烏托邦背景的電影作品,《單》並不如《飢餓遊戲》意圖敘述宏大的革命故事,僅以烏托邦社會為基礎,將敘事聚焦在主角身上,利用科幻的手法再現並探討了一些真實世界中愛情的困境。
說起《單》最迷人之處,你很難忽視這個社會的「規則」。這個烏托邦的世界觀主要由規則構成,一切規則又建立於禁止單身這件事之上。觀者被引領從主角David的視角出發,與主角一同認識單身者在片中的世界會被如何對待。
在這類劇情含有大量規則的電影中最為忌諱只為了向觀者解釋而做的功能性對白,將需要向觀者揭露的規則融入劇情中,讓各種規則隨著劇情逐漸明朗,是相當聰明的方式。這樣一來既不會浪費時間,二來也能溫水煮青蛙一般的將觀者煮進主角的視角,認同並參與主角的經歷。
含有大量規則的電影並不少見,但像《單》這樣能夠將規則漂亮縫入劇情之中的編劇少之又少。再者,透過不斷的揭露規則及違反規則帶來的懲罰,也帶給觀者深厚的壓迫感,你能感覺到這間飯店比起飯店,還更像是監獄一點。統一一致的服裝,禁止佩戴私人飾品,人與人之間的差異,似乎被弭平到了極點。其中最鬼才的設計,非獵捕單身者莫屬。
單純要房客作為勞力來獵捕逃亡的單身者,並不足夠成為房客的動力。但是每獵捕一個單身者,就能以人的身分再多活一天,這是多麼大的誘因,能夠做為人活著而不是其他不具備智慧,只有生存本能的動物,是一件多麼美好的事。並且住客也被迫凝視社會要他們看見的事。在獵捕過程的每一瞬間,房客都能親眼看見單身者是多麼悲慘,即使不斷地躲藏社會、游牧在森林裡,終究會被同為單身者的麻醉槍打中,然後被送進房間,結束做為人的一生。獵捕作為對房客的警告而言是極有束縛力道的。而這一切,都只為了服務一件事,就是「禁止單身」。
現實困境的再現
本片透過建立「禁止單身」的規則,對角色進行壓迫,而人永遠會在某種程度上對規則進行適應、演化,正如一座孤島上的動物會自行演化出特有種一般。本片提供遠離主角的視角,鮮少使用特寫鏡頭,多用遠景與中遠景敘事,我認為是給予觀者安全的觀賞距離,以鏡頭塑造一個不屬於現實世界的場景。
因為經常性使用與角色有距離的鏡頭,從觀看的視角開始就畫下觀者與人物之間的界線,使用冷色調的調色再次將觀者推得更遠,但也不妨礙觀者對角色進行投射。劇本方面也給予配角足夠的份量演出與主角不同的人生,加深觀者遊覽一座遺世獨立的動物園的印象,給予觀者一個凝視奇觀社會的體驗。
延續孤島的觀點,本片指出一個演化方向,在個體差異降低到了極致時,尋求伴侶的方法朝向尋找共同的個人特徵(defining characteristic),比如近視、瘸腳。透過這樣的手法,本片凸顯了一個癥結:共同的個人特徵是否足以成為親密關係的基礎?
David逃出飯店後發展的戀情正是奠基於近視這個共同的個人特徵。我們可以看見在女主角被變成盲人之前,兩位主角的戀情可以說是穩定發展中,大有順利成為穩定伴侶,回到城市過著幸福快樂日子的潛力。然而就在單身者領袖迫使女主角全盲之後,David卻開始發現諸多不順,開始疏遠女主角,也不再示愛。兩人的情趣逐漸成為煩躁的來源,對此段感情的懷疑擁抱肥沃的煩躁土壤,隨著時間穩健的成長,但David仍舊與女主角一同逃亡到了城市,最後在餐館廁所試圖也把自己戳瞎的場景,可以看見懷疑的花朵已經綻放到了最大,將困境繃到最緊迫的一刻。
除了主角二人的表現以外,單身者領袖的行為也十分重要。在她所謂的「復仇行動」的鋪墊之中,觀者很容易被她表現出來的憤怒、憎恨所愚弄,以為這些人即將大開殺戒。然而在她逼飯店經理的伴侶開槍的這一幕戲中,觀者又再次被愚弄。顯然比起殺人,單身者領袖更想要嘲弄這個社會制度。於是在她發現主角二人的秘密戀情之後,所採取的行動是帶近視女去做眼科手術,趁機將她弄瞎。她想要的是親手瓦解主角二人看似緊密,其實非常脆弱的親密關係。單身者領袖這一角色用一個極其殘忍的方式將困境呈現至主角眼前,這不只是比喻而已,最後一幕戲裡,David在廁所猶豫是否要戳瞎自己時,正是在面對他的困境,他眼前的那一支餐刀恰恰指涉著這一段親密關係的存亡。
角色的對比與衝突
本片除了透過主角發展的劇情揭示困境之所在,也用了一些符合片中社會期待的配角進行隱喻,如John與鼻血女、飯店經理伴侶。
相較於David失敗的說謊經驗,John透過假裝自己也會隨時隨地毫無原因的流鼻血,成功「創造」與鼻血女相同的個人特徵,並成為伴侶一起上到了遊艇這一關。在飯店的規則內,倘若一對伴侶被飯店安排至遊艇度過,代表著這對伴侶已經到了飯店對兩人作為伴侶的最後評估階段。
暫時跳脫一下電影世界,我們知道作為伴侶旅遊著實是考驗伴侶相處的一大挑戰,遊艇指涉的場景顯然是伴侶一同出遊的時刻。既然已在飯店的伴侶房經驗過同居生活,離開飯店前的最後一關設定為遊艇旅遊的場景這一方式非常精妙。
這一設計直接繞過必須經由觀者思考才能理解的意識域,潛入觀者的潛意識中,在觀者意識到這是縝密的安排之前就已經達到其意圖領導的方向。話又說回來,旅遊並非只有遊艇一種方法,因此遊艇必定指涉著多重意義。我將此解讀為對於在同一條船上此一諺語的暗示,到了遊艇這一關的伴侶是真正意義上的待在同一條船上,只有一起成功返回社會,或是一起被變成動物野放兩條路了。
在流浪的單身者們潛入飯店復仇的這一段戲中,Daivd向鼻血女揭露John說的謊言,但鼻血女卻未曾出現驚訝的表現,顯然暗示著鼻血女或許早已了然自己伴侶蹩腳的謊言,卻從不拆穿。再加上David與John前次相遇的場景中,John兩人就已被飯店分配了一個小孩,不難想像這對伴侶其實心照不宣,即使被飯店方發現兩人並非真心相愛,仍願意把這一場戲做足坐滿,以避免被變成動物的慘烈下場。
在規則內逃過懲罰的目標上,兩人已是在同一條船上的夥伴,至於兩人未來可能的結果,編劇則交由飯店經理及其伴侶一同演示。雖然在舞會一幕早已有過深情對唱,但兩人的表情總是隱隱透著虛假。這個謎題在單身者們向飯店「復仇」時揭曉,單身者領袖用一把槍證明了飯店經理與其伴侶並非真正相愛。
事實上,本片中所有角色的面部表情都有一定程度的克制與冷漠,這份冷漠呈現了片中社會部分的樣貌,並用較極端的方式再現了現實社會中冷漠的群體性格,就連逃離社會的單身者群體亦沒有逃過這份群體性格的籠罩範圍。即使單身者們作為悖離社會常規的象徵在叢林中生活,他們建立的群體規範也在無意識中受到過去養成的群體性格影響,遷徙時不互相幫忙、在受傷虛弱時先挖好自己的墳墓、開派對時也是各自戴著耳機聽自己的音樂,互不干擾。David在逃離飯店的初始遇到單身者們還有一定程度的興奮,然而他馬上就意識到這個群體其實是城市社會的鏡像復刻,在城市禁止單身,在叢林則禁止伴侶關係。他逃出生天,卻加入了另一個於他而言活著與死亡無異的反烏托邦。對David而言,只剩一條活路:那就是在單身者群體中找到伴侶,然後重返社會。
結語
本片令我感到最精彩的一幕,莫過於David逃離飯店,與單身者們相遇的5分鐘。在那5分鐘裡,David從天堂墮入地獄卻不自知,這一刻既承接劇情也預示了結局,是精華中的精華。作為一部闡述烏托邦世界的電影,《單》捨棄大部分烏托邦的巨觀描述,轉而述說幽微的人性掙扎。較為可惜的地方在對於女性角色敘述的缺乏,甚至名字的丟失,都顯見女性角色在本片中偏向功能性的運用,視角仍有些侷限。但瑕不掩瑜,《單》仍然是一部非常精采的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