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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u M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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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評:憂鬱的邊界

Wu M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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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作家阿潑的《憂鬱的邊界》 ,令人聯想起現代人類學之父,及結構主義之父,李維史陀(Claude Lévi-Strauss, 1908-2009)的一本書, 《憂鬱的熱帶》(A World on the Wane)。

阿潑的《憂鬱的邊界》可算是向李維史陀的 《憂鬱的熱帶》致敬,有一種異曲同工之妙。兩者皆是由旅行出發,不過李維史陀以各地神話,圖騰符號,加以歸納,推論一種人類思維的結構脈絡。

我們為何有如此想法。 

李維史陀提出要了解一個民族的共同交化思維, 得理解事物背後的結構。自古以來,人類社會文化結構,都由一個客觀深層結構而定。人只是一個角色,背後由結構操作,好像一個人踩上滑板,不是人在動,而是滑板底部的滾輪令人動,再鑽深一些,也不是滾輪在動,而是客觀的滾輪物理學令人在動。 

人類的社會文化及思維模式,處處不同,就是因為每地方都有自己的一套滾輪。然而就算不同滾輪,彷彿人類都被同一套滾輪物理學而帶動。 

不同族羣有不同的結構性因素,因而衍生不同想法。

阿潑就是以此作基石,把東南亞旅行的所見所聞,用輕鬆的筆觸,引領讀者挖掘人類思維的底層。她踏足過越南,緬甸,泰國,柬埔寨,寮國,印尼,星加坡,香港等,簡潔地勾勒出不同邊界下,眼前的身份認同問題,地方矛盾也得追朔地方歷史。 

讀著她的旅程探討,不難發現地方歷史雖不同,但民族背後的思維結構,都由一條人類公式去演變,尤如父權主導的社會,重男輕女的作風,家庭背景不同,不過相同戲碼不斷上演。

為什麼我們如此理解他者? 他們又為何如此?

東南亞的邊界眾多,難以一一略說,此文欲以緬甸作主幹,由此地方引伸出人類的思維結構。 

一切由邊界說起,台灣四面環海,海就是邊界,可是世界上很多國與國之間都是由邊界劃分,例如緬甸和泰國就是以山為隔,以河為界,湄河將泰國和緬甸分隔為兩岸。

泰緬友誼大橋橫跨湄河,連結泰國美索(Mae Sot)與緬甸的米瓦迪(Myawaddy)。左腳踏在泰國之國境,右腳就可踩在緬甸國土上。兩國只是一步之遙,隔河相望。

由於美索鄰近緬典,不堪受獨裁政府壓迫和生活困苦的緬甸人會翻越國界,在泰國邊境打工求生。 這樣的緬典難民在泰國美索最少幾十萬,就是這樣在美索街頭,實在很難分得清,誰是泰國人,緬甸人,緬典克倫族人(Karen)。

緬甸給很多人的印象,第一是昂山素姬(Aung San Suu Kyi), 她從前是人權鬥士,如今是種族屠殺辯護人。第二就是內戰。 

最近期的是2021年2月,緬甸發生軍事政變,同年4月民衆以不同形式反抗缅甸軍人政權及對少數民族反軍政府武裝勢力表達支持。 

衝突早期,國際社會聚焦緬甸,尤記得緬甸人權監察組織更在Twitter 透露中國送出大量武器,表面不干預緬甸局勢,背後實是支持緬甸軍政府。 烽火連天大半年,縱然死傷枕藉,緬甸的事徐徐地已不在國際視野之內。 

12月27日,國際社會還沉瀝在聖誕節的餘溫,緬甸軍方就對緬甸克倫族民兵組織發動空襲,造成數千人逃往泰國之外,24日平安夜那天更傳出克倫族人為了躲避武裝衝突,向外逃難,數十人活活被燒死。

緬甸的命運是兄弟相殘,人口6000萬的緬甸,有135個少數民族。 民族間的齟齬,矛盾分歧對立,都是由於軍政府的長年打壓,令小數民族深受其害,世代反抗報復,導致難分難解的血海深仇。

較為人熟悉的緬甸少數民族除了克倫族人,還有羅興亞人(Rohingya),此民族就是令昂山素姫走上國際法庭,一夜間由人權領袖神壇跌到屠殺者之罪。然而羅興亞人的命運,正是緬典其他小數民族的翻版。

2017年8月,軍方發起了對羅興亞人社區的全面鎮壓,因為羅興亞武裝組織不堪長期的種族歧視,以自製武器攻擊緬甸軍, 引發軍方的武力報復。 

為了逃避內戰,前後60萬人冒死渡過緬甸邊境,大批落荒逃難的羅興亞人,指控緬軍不分男女老幼,無差別地開火,強姦婦女,強奪財產,以及焚毀房屋。

當時各大國際媒體的封面都載上,羅興亞男童在水中的浮屍,痛哭流涕的羅興亞婦女。聯合國說羅興亞人是世界上最受迫害的民族之一。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明明是兄弟,為何緬甸人如此痛恨羅興亞人?

因為大部分緬甸人也未聽聞過有羅興亞這個名字,他們叫羅興亞人為嗄拉(Gala),而Gala這個名詞又並不是獨指羅興亞人,所有穆斯林都被稱作Gala,甚至連印度教徒也一樣。

Gala是一個有貶語,意指「渡海而來的人」 ,所以緬甸人由始至終,在社會理解上從來也沒有當羅興亞人為兄弟,反而當他們是「外來人」。 任何地方也對 「外來人」 有偏見, 認為他們都是來掠奪資源。 

緬甸從來也是窮,向來僧多粥小,還有「外來人」 窩在緬甸爭飯吃。緬甸人的排斥就如此開始。 排外排他的理由就是羅興亞人世代生活在緬甸,但卻不會講緬語,也沒有緬文名字。  因此缅甸的135 個人弱少民族,就如一個大家族。緬人是絕對的核心,屬原配所生,冠以父姓,二奶,三奶生下的孩子,不但不配父姓,一出世注定被歧視,是他者,只是寄生。

那麼如羅興亞人等的少數族裔其實是緬甸人,還是他者? 

羅興亞人早在公元7世紀就已在緬甸居住,主要集中在緬甸若開邦阿拉乾地區的一個穆斯林族群。 1886年,帝國殖民主義下, 英國完全殖民緬甸,當時稱為British Burma, 冶理上實行以夷制夷,即是長期政策傾斜及賦權於少數民族,藉以箝制為數眾多的緬族。 

由於政策善待少數族裔,令大量印度教與穆斯林人都到緬甸,有些種植稻米出口英國, 有些開發木材,石油,和錫礦。緬甸的交通和教育獲得大幅改善,英國人更開發水路,令蒸氣船可通行。 

許許多多的進步,其實也只是為英國鋪路,例如水路暢通其實是方便英國鎮壓反抗,方便管冶。大量的印度移民湧入導致緬甸勞工廉價,增加出口貿易,為英國帶來財富。 英國更逐漸引入印度資本家,例如南印度的的遮地人(Chettiar)。

話說殖民地政府通過了土地法案,允許原本種植稻米的農人,只要連續支付田租給地主12年,就會成為地主,並且可以抵押「將來擁有」的地權作借貸。 情況像房貸概念。 供款期滿,房子屬於你,斷供的話,銀行可收回房子。

當時遮地人取得英國渣打銀行的熱錢,在緬甸到處放貸1930年,全球金融危機,稻米沒有出口市埸,農民破產,斷供土地。短時間,30% 緬甸地權就落入遮地人手中。 

商場如戰場,願賭服輸,但此敗就引起了社會巨大的衝擊,緬甸人感到恐慌,覺得被印度統治了。 由此,緬甸人開始有強烈的排外情緒,仇視印度人。

1930年,緬甸爆發反印度人的暴動,因為英式教育影響緬甸佛教,連僧侶也反抗,緬甸佛教成緬甸民族主義與反殖民推力。緬甸人開始反思自身,反撲殖民主義。

歷史上的薩耶山之亂(Saya San Rebellion)就是一場重要的「反殖民運動」,起義的其中一個訴求,便是要驅逐所有緬甸境內的印度人跟伊斯蘭教徒。

英國殖民政府鎮壓了這場起義之後,卻激發起一埸更大規模的緬甸大民族主義,發起人包括昂山素姫之父昂山(Aung San)和其他在內的諸多緬甸大學生。 二戰時代,緬甸受希特勒(Adolf Hitler)所發表的納粹主義(Nazism)作品影響,納粹種族論鞏固了緬甸的排除他者思維。 國內的外來種族都被視為國家衰敗的象徵。 他們進而將信奉佛教的緬族視為較高尚的種族,其他宗教如稱伊斯蘭教或者印度教也屬次等。

二戰爆發後1942年,日本勢力大舉進入緬甸,當時緬甸的領袖翁山將軍在日本的支持下,宣布「緬甸獨立」,並協助日軍攻打英國殖民政府。

此後兩年,緬甸政府便在日本的間接控制之下,維持著短暫的「表面獨立」 。 在這兩年間,英國的殖民利益受損,大量商人,甚至遮地人的財富被抄家沒收。英國人重施故技,以蟻多摟死象的方法,支持緬甸的少數族裔,包括克倫人和羅興亞人,向他們提供武裝、動員當地軍民,共同對抗緬甸中央政府,並承諾容許他們戰後獨立建國或建立具完全自治權的「自由邦」。

隨著英國參與的盟國於東南亞地區接連擊退日軍後,本來親日的緬甸昂山將軍,於 1944 年轉而支持英美聯軍。這也造成在戰後的 1948 年,英國國會正式承認緬甸獨立,亦即是英國把眾多緬甸少數族裔的士兵遺棄,過橋抽板,什麼民族的獨立建國的承諾不但沒有兌現,更把所有民族立入緬甸邊界內。 

因此阿潑在書中帶出一種思考,就是歷史把邊界移動,情況不止緬甸,其他地方亦如是,很多少數族裔本來不屬於那裏,權力吞併令身份改變,可惜當身份被排斥時,衍生的不公不義,令地方分歧更加對立。 

緬甸承襲一種殖民遺毒- 排外除他的觀念,世代內戰,源於排斥異己,是英國殖民埋下的禍根。 緬甸人被英國人征服,失去了土地給了印籍遮地人,英國又以族羣對抗緬甸軍,內鬥不斷輪迴。

無論印籍遮地人或是緬甸少數族裔, 也只不過是大英帝國的一隻棋子,有用是棋,無用是棄,所以自古以來羅興亞人,克倫族人等都是歷史孤兒,英國不要,緬甸不認,無國,無身份,無家。

就算這些民族領袖一直沒有放棄自己民族的獨立夢,但隨著2014年,奧巴馬政府對當時昂山素姬的偏愛和信任,把對緬甸的經濟制裁取消,使軍政府更加有資源去打壓其他民族。

2017年,軍方大規模屠殺羅興亞人。難道昂山素姬一無所知嗎? 她也在日內瓦接受日本媒體訪問時,再度強調,「無論我們做什麼,都是依法行事。違法者,都將被繩之以法。」

針對大批逃亡的難民,昂山素姬說,「我們想和逃亡的人以及留下來的人談談,為何會發生這樣的事。而我認為逃亡的數字是很小的,在若開邦的穆斯林,絕大多數都沒有逃亡,超過50%的穆斯林村莊都完好無損。」

昂山素姫就是太明白緬甸人的排他基因,她沒有稱受害民族為羅興亞人,而是穆斯林。因為她帶領的全國民主聯盟以緬人為主,長年畸形的民主發展, 所謂的「民主」 是依賴佛教勢力和軍隊。當佛教民族主義是排除所有其他宗敎及少數族裔,昂山素姫是不可能得失她的權利支持者,跟人民唱反調,兩難下唯有默許屠殺。

了解更多來龍去脈,我再問自己, 為什麼從前我會把緬甸和昂山素姬連結,為什麼我的 FB cover page 曾經也她的名言 “It is not power that corrupts but fear.”  (不是權力令人腐敗,是恐懼令人腐敗) 

是1988年,緬甸民眾發起8888民主運動,人民為反抗軍政府發動遊行示威,但遭到軍政府血腥鎮壓。年輕時的昂山素姬受甘地的非暴力的影響,她決定不以暴制暴反抗軍政府。1989年,軍政府決定軟禁她,其後21年間,她被長達15年的軟禁。 

這民主女神的光環不斷地被詩意化,有昂山素姫傳的書籍和電影, Damien Rice 為她作的歌”Unplayed Piano”,  她美麗而有學識。 一切的 「印象」 成了我的偏見, 原來我已跌入二元思維 (Binary Opposition) ,我被這些元素而吸引,沒有像缅甸軍政府般排他殺敵,不過就排除理解其他緬甸少數族裔的命運。 

阿潑亦提出邊界在模糊化,例如越南的河粉,很多人以為是越南本身,其實源自柬埔寨,是柬埔寨人為了改善生活,由家鄉遷徙,把食物文化引入。 越南河粉的邊界在哪已被混沌, 彷彿重要是人,人類的足印。 

19世紀的邊界故事,充滿殖民足跡,英國,法國和荷蘭都是亞洲主要殖民勢力,將亞洲的中東地區,印度次大陸和東南亞變為殖民地。 如今帝國殖民主義沒落,迎來的是中國的經濟霸權, 阿潑由寮國,柬埔寨,印尼,馬來西亞,到緬甸等地,也感受到華語的「威力」,中國在不同地方的大力投資等。 

說回緬甸,軍政府在2021年鎭壓緬甸爭取民主的反抗者,同年中國就提供600萬美元資助緬甸21項發展計畫。 這表示當西方遣責制裁軍政府時,中國恢復與緬甸合作,承認緬甸軍政府為「政府」。此外,更送疫苗到緬甸,支持抗疫。 

中國是緬甸主要投資國,策略性基礎建設計畫,包括能源管線和提供北京直通印度洋的關鍵路線的港口。中國也提供政治與軍事支援給在中緬邊境的各民族武裝組織。中國對緬甸政策已包含後政變時代,昂山素姬已是暫時過去式,能否復活是未知之數,而北京已開始部署多樣化策略,攏絡緬甸新、舊政治勢力。 

今日的中國開發,像是另一種帝國殖民,權力不需在明已能控制大局,從中圖利。 

戲碼一樣,舊瓶新酒,角色由不同地方,重新演繹。 因此當權力要除異排他時,民族,語言,宗教還是清理敵人的劇本。

當這三種元素結合成一個社會願景,就代表「誰真正屬於這裡」的人被抬高了,而「誰不屬於這裡」的人被矮化甚至排斥了。 

邊界由心而生,但其實人類之間是沒有邊界。因為當人類世代相視相殘,我們遠看,又發覺他者原來跟自己那麼相似。緬甸人內戰的矛盾,不止緬甸,不限東南亞,還有白俄羅斯,有阿富汗,有巴勒斯坦,許許多多的邊界地域,一殺那,我看到自己。

李維史陀提出得理解事物背後的結構, 當我們充分理解滾輪物理學,才是帶動人在滑板移動時,就明白其實任何人站在滑板上都會被移動,即是任何人在那處境下,也會被影響。怎樣才能減少自己複制人類的偏見?

我喜歡書中的最後一段:

「請試著讓自己跨出國界,跨越歷史和心理邊界,認識其他國家,其他族羣,其他原以為不同的人,那麼你很快就會發現,他們就是我們,我們也會是他們,然後,我們才會是我們。」 阿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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