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记08 | 夏天和夏令营,我都要和你们说拜拜了
展信佳:
好久——好久——好久——好久不见!
虽然这封信被命名为「异乡记」,但此时此刻,我正在家乡小镇上,窝在自己的小书房里,听着两只猫咪的呼噜声写下这句问候。
尽管地理上已经不再身处异乡,心理上的「异乡感」却仍然未消弭——直白点说,正处在「没找到工作、但觉得自己能找到」的阿Q状态中,所以随时做好卷铺盖离家的准备。加之刚刚回家没几周,又要准备飞到伦敦参加毕业典礼,大脑的一部分好像被遗留在了各类交通工具上。
「待出行」的状态总让人觉得一切都是暂时、可以迁就的。
所以仍然用「异乡记」的邮戳,盖在这封搁置了很久的信上。
想写这封信已经很久。从上次寄出信到现在,竟然已经相隔了整整一个夏天。这个夏天里,我手忙脚乱改毕设方向三次,稀里糊涂毕业答辩一次,毕业展览一次,搬家一次,用英文接受作品采访一次,去温布利球场看最喜欢的Blur演唱会一次,在电影院看电影看到睡着很多次,在高纬度明亮的傍晚里,看缓慢日落很多很多次。
我的手机相册变得很拥挤,脑袋却变得空荡荡,「写点什么」也变得很困难。
过去我的表达欲和夏天的植物、空气、云一样浓厚稠密,而现在,只言片语的感受在脑海中匆匆掠过,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些因为升高的气温,被蒸腾成「剧烈感动」的瞬间,我好像已经无法用语言记录下来,只能掏出手机按个快门,让照片躺在文件夹里沉默。
刚回国住在北京的那周,有一天我搭地铁去找朋友看livehouse,路上回复别人的消息。同时聊三个:一个和hr确认实习offer,一个和老师求内推,最后一个请朋友review我的简历。发完消息,打开租房APP看实习公司地点附近的房价,认真计算实习补贴能cover多少房租,又在脑海中预演实习的一天,思考会有多少时间能摸鱼、能投递正式工作的简历,面试该去哪偷偷找个地方开视频。
下车的时候赶上晚高峰,我和背着双肩包的带着工牌的靠在墙壁上等车的人们擦肩而过。
我站上缓慢上升的扶梯。
我和所有人一起站上这缓慢上升的扶梯。
它那么长,看不到尽头,好像要把我们载到天上。
那一刻我终于意识到,喔,原来我要工作了啊。
这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但是我的确是在那一刻才意识到,自己真的「要工作」这个事实。
曾经我和这个世界隔着一层液体。我自认为把对面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殊不知折射后的光线已经有所变形。我很多次纠结「要去做自己喜欢的事」还是「赚钱的事」,现在才明白,当我在纠结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其实根本对赚钱、喜欢和工作毫无概念。
和世界之间的隔膜消失的那一刻,真实的运作规则朝我展现它的面目:那就是,你根本没有选择。
你没有选择「做喜欢的事」还是「赚钱的事」的资格,因为你要先养活自己,让自己租得起房、吃得起饭、能攒够一点紧急情况的备用金。这才是你的首要任务。这任务如此简单、直接,它把你面前几乎所有的路都堵上了。
你只需要、也只能顺着唯一可能走通的路走下去。
有的人会说,还有别的路可走,但仔细观察就发现,能承受风险和投入的路,并没有第二条。
Welcome to the real world, it sucks.
在北京厮混一周后我回到家里。
北方小镇上,四季严格遵循节气这把尺子,狠狠地在二十四个节点上画下浓黑的分割线。
三伏那几天,太阳快要垂在地面上。我穿着背心、在空调坏掉的房间里大汗淋漓地改了好多次简历,机械地写了无数封网申。傍晚出去,小镇上一整条街的槐树都好像永远不会枯萎一样绿着。
我蹲在树荫下吃冰棍,金色的霞光掉在对面庙宇的屋檐,屋檐下风铃叮叮咚咚,声音连绵连绵不绝,让人觉得夏天也会这样连绵连绵,永不结束。
但立秋那一天,太阳忽然就变高了,晚上有了凉的夜风,连天空也变得稀薄。昨天跑到后山上,发现植物们一下子有了疲态。看惯了伦敦熬到十二月还绿着、只是饱和度降低的植物们,华北的植物让人觉得很悲凉。
它们只有夏天能舒舒服服地伸展身体,但夏天结束得如此干脆。
菟丝子的花谢了,成了一个个难看的斑点小骨朵,有气无力地缠绕在柏树上。松果结出来了,槐树的叶子没那么挺拔了。很快,再有几场雨,它们就会零落萧索,再刮几天风,整座山上就会枯黄一片,到冬天变成彻底寂寞的黑色。
下山的时候我莫名其妙在心里默念起卷西那句著名的夏令营理论:
Then summer ends, and you go back to your life.
2019年我曾经发过一篇文章叫做《原来漫长青春期还没有结束》,五年后我审视2019-2023这段被我成为「后青春期」的时间,觉得卷老师不愧是精准毒舌王,形容实在恰到好处。
青春期就是一场漫长的夏令营,而现在,这个夏天和这场夏令营一起结束了。
我也告别了人生中的夏天,回到了「LIFE」中, 和它久违地打了个照面。
> 结果我没有成为英语老师说的大艺术家,也没有变成H祝福我成为的摄影师,没有变成X说的很厉害的画手,没有变成L说的畅销言情小说作家。我什么都没有成为,却仍然困于青春期困境中。漫长的、自卑的、敏感的青春期,没有赠与我多少快乐时刻,但这些不快乐给予我很多触角,让我变成一只漫长雨季里敏感的蜗牛。
> 《原来漫长青春期还没有结束》2019.11.28
夏令营,是指陌生人在陌生人面前,捏造出一个陌生人格,用以在他人面前表演的时候;
夏令营,是指在二十天内,和陌生人们变成亲密无间的朋友、围在篝火边交换秘密的知己、甚至成为分别时刻泪流满面的情人。
夏令营包含了最多的谎言:你可以虚构你的来历、你的过去、你的野心、甚至你的名字,因为连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但同时,夏令营又是最真实的乌托邦:所有人穿着一样的制服、带着一样的卡牌、遵守同样的规则,为拿到奖品欢欣鼓舞,即使这种奖品在「现实世界」中没有任何意义。
夏令营有最基本的一些特征:相对封闭的空间、固定的参与者、虚假的与世隔绝感、自称体系的规则、明确的开始与结束时间。
夏令营有更重要的判断标准:报名夏令营的时候,你也许怀揣着某种目的。而在夏令营中,你会忘记目的,被意外推进起伏不定的浪潮,最后全情投入到这场大型过家家游戏之中。
因此,大学校园生活、一段乌托邦式的恋爱、在某地度假一周、去异乡短居两年……这些事情很都可以被称作夏令营的变种。在这些场合,你失去对金钱的确切意识,失去对人际关系界限的判断,自我变成可以被改变的模糊形象,而情绪与感官因为时间的短暂,变得高涨而敏感。
痛恨、喜欢、热爱、失望、撕心裂肺的难过……这些词汇在夏令营的语境下才最真实。因为在「生活」中,保持这些戏剧性情绪实在是太耗费体力了。
幸好人人都会拥有一个夏天。
幸好可以在夏天体验这些情绪。
幸好人生中只需要过一次夏天。
前两天面试,一个面试官问了我选专业、做交换生、申请留学等等经历后,忽然对我说:「我觉得你是个目的性强到有点过分的人。你太清楚自己要什么了,功利得让我觉得有点可怕。」
我听完他的评价差点笑出来。
选专业和学校是和人赌气、做交换生是想逃必修课、在社团呆三年是不想失去夜宵搭子、申请留学是因为不知道该干嘛……原来这么多夏令营里不清不楚的选择,也可以被人看成是「可怕的功利主义」。原来真的有大人离开自己的夏令营后,会忘记在夏令营里的心情,把所有的巧合都看成精心计划的结果。
面试版本的我停顿三秒(展示正在沉思),回答:我希望对自己的生活和工作有一定的规划,这样能更好地帮我制定目标,提高自己欠缺的能力。但我也相信默默积累的重要性。在学习这件事上,我更相信无问西东、不问前路(这两天刷陈楚生无问西东剪辑多了,台词超顺口)。
我虚伪又流利地说完,礼貌地和面试官说再见。
我想我确实已经从夏令营毕业了。
祝好!
敬上
卷西和加菲拍摄大卫·芬奇的《社交网络》时,因为彼此间无与伦比的化学反应,让很多人都爱上了这对CP。两个人曾经在宣传期彼此说了很多次「I love you」,而后来,卷西在被问到有没有和加菲再联络时,他说:
> 我会把它比喻成,比如说,夏令营。然后夏天结束了,你又回到自己的生活中,你要付出额外努力才能再见到在夏令营里认识的人了。所以……和夏令营认识的人保持联系是很难的。
> When you are working with people, it's a really strange thing when you are working at a movie with people, you are kind of often times living in a different city that where you guys live. And so you become like this kind of very close family.
> I would compare it to maybe like, summer camp, or something. Or then summer ends, and you go back to your life, and you only ran into those people, you know, wether be a camp or randomly if you make an effort. So it's hard to keep in touch with people.
一把大刀,插入所以TSN粉丝心中,由此大家把这对CP称之为「幽灵船」。
对我自己而言,「夏令营理论」才是我入坑的原因。因为夏令营结束了,所以可以证明确实存在过夏令营,而在那个短暂的青春集会里,有过暧昧和心动存在——那么现在消失了,也未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