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香港,沒有什麼是理所應當的——給《香港第一課》的出版序
【寫在前面:2019年5月,Matters剛剛上線正式版本,開放封測,這時登陸的是好久沒來的梁啟智,帶著他過去八年在香港中文大學給內地生講香港通識課的課堂筆記,總共有15萬字。這系列筆記,致力於讓陌生人從零認識香港,啟智說,Matters上好像有許多大陸和台灣的寫作者,也許適合在這裡連載試試看。我說,當然好啊!我們的IPFS節點還可以傳到墻那邊去blabla(此處略去2000字自我宣傳)……認識啟智好像有超過十年了,一直以來,知道他在中港之間溝通的努力,知道他明白,無論從哪一邊的立場出發,兩地日積月累的相互理解,是避免極端悲劇發生的重要承托。歷史在發生,他的努力也一直孜孜不倦,屢敗屢戰。他5月開始在Matters連載《香港第一課》,幾乎是每天一篇的速度,整整發了三十多篇,並真的透過各種分佈式節點,以難以想象的龐大數量,傳到大陸的簡體字讀者。在Matters潛水的春山出版社總編輯莊瑞琳,在香港事態愈發激烈之時,決定將這系列文字出版成書,感謝她,讓《香港第一課》從網絡平台走進實體世界。這一篇,是應出版社之邀給《香港第一課》寫的推薦序。關注 Matters 的朋友應該知道,梁啟智的書問題意識和結構都很清楚,可能也看過了他的連載,這一篇,是寫給還不知道的朋友,謝謝你的時間。】
書2020年1月7日上市,封面選了攝影師林亦非的照片,這裡是購買鏈接。
《看見香港,沒有什麼是理所應當的》
香港故事不易講。這些年,遇到每一個香港的書寫者、研究者,大約都會聽到這樣的說法。當然,每片土地都有自己複雜糾纏的歷史,講清楚都不容易。而香港的困難之處,更在於,將它視為他者,爭先恐後根據自己的需要,對它進行理所應當論斷的人,太多了,故事版本也太多了。
如作家也斯在1995年出版的文集《香港文化》中所說:「每個人都在說,說一個不同的故事。到頭來,我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些不同的故事,不一定告訴我們關於香港的事,而是告訴了我們那個說故事的人,告訴了我們他站在什麼位置說話。」
這些不同位置,產生了許多不同版本的香港。
「荒島漁村──華人難民社會──亞洲四小龍經濟起飛──國際大都會」,這是最早來自英國人的經典版本香港故事,也最為世人熟知和接受。故事的重點是,相比起中國大陸經歷的戰爭、文革等種種政治動盪,強調香港在英國管治下繁榮穩定。
「勤勞勇敢的香港同胞,在百年歷史中反英抗殖,戰亂中承載華夏文化火種,八十年代背靠祖國改革開放,華麗轉身經濟發展,血濃於水歡慶回歸,二十一世紀盡享中國崛起紅利。」這是中國版本的香港故事,也是絕大多數中國人所模糊認知的香港——直到2019年,這個印象被以更深的誤讀所打破。
英國殖民者想以香港來合理化殖民統治,中華民族主義者則要以香港終結自身的百年屈辱史。兩個故事的交鋒,貫穿了八十年代中英談判至一九九七香港回歸。而後,英國版本的敘事以集體回憶、文化懷舊的方式繼續流傳,中國版本則深入回歸後的建制工程,成為各類推動中港融合項目的敘事基礎。
在這兩者之外,香港自身主體性經歷主權移交而甦醒,由「高度自治」的承諾而伸展,隨著這種伸展,新的敘事線,也在年輕世代中慢慢發展出來——一個更從本土出發的香港故事。當香港人的主體性,在陰晴不定、警惕保守的大國身邊無處安放,並在日常經驗中頻頻收到被粗暴壓制的感受時;香港故事的本土版本,也與在主流建制話語裡主導的中國版本,發生愈發激烈的衝突。
甚至可以說,這一個在九七之後逐漸長出的香港本土敘事,從一開始,就蘊含著與英國版本和中國版本的對抗,並在對抗中,分裂成為不同的方向,衍生出各種不同的香港本土故事版本。這種對抗的動力,另一方面,也逼迫人們往前追尋,所謂「自古以來」的香港,到底是什麼樣?所謂「獅子山精神」的刻板印象,到底遮掩了什麼樣真實的歷史脈絡?如果要建立一個從香港人視角出發的香港故事,怎樣持平地審視這一百年香港在全球化、冷戰與中國故事中的角色?
在中學歷史科幾乎不教本地歷史的香港,要在與強勢官方主流敘事的對抗中,重新審視自我,本就困難。如社會學者呂大樂說,九七之前,香港故事不易講,九七之後,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文學的隱喻比歷史好用。而在現實裡,香港失語,或是講不出自己故事的焦慮,一直都在。
更不必說,2014年之後,香港的民主運動愈演愈烈,到了2019年,在普選無望、新聞自由與司法獨立又均受到北京威脅的情況下,香港再爆發抗爭:由反對修訂逃犯條例開始的百萬人遊行,激化為蔓延全城的不合作運動,持續半年,超過五千人被捕,無數人受傷,至今未有停止。另一邊,北京則動員了全國的輿論宣傳機器,持續、強力推動對香港正在發生的事件、以及背後深層原因的歪曲、抹黑與誤導,也成功地令這樣一場在香港歷史中影響深遠的運動,以極為片面、扭曲、激化矛盾,甚至是引發仇恨的方式,被大陸民眾接收。至此,在香港故事的中國版本與本土版本之間,已經勢同水火,而真實的香港,在資訊戰的炮火中,變得越來越破碎,難以辨識。
我很喜歡一個美國作家 Parker Palmer 說:“The human soul doesn’t want to be advised or fixed or saved. It simply wants to be witnessed, exactly as it is.” 人類的靈魂不想被建議、修補或是拯救,他們只希望能以現在的模樣被見證。這裡的 “human” 換成 “city” “community” 也一樣。
曾處在社會邊緣、經歷壓迫與痛苦的人,知道看見的力量。被平等的看見,被看見者才能得自由。一個群體也是一樣,香港所真實經歷的,需要被看見。而被看見的基礎,是找到自我述說的基礎、方法與能量。
這是為什麼,這一本《香港第一課》如此重要。
這本書的作者梁啟智在香港中文大學任教,他花了八年時間,開一門認識香港的通識課,專門講給從大陸到香港唸書的陸生聽。這本書,就是他八年在課堂上,與初來乍到的大陸學生的分享、對話中,積累、迭代出的十五萬字課堂筆記。課的問題意識很清晰:如果你對香港一無所知,甚至,還帶著一些偏見,我該從哪裡開始跟你慢慢講,並讓你能明白,香港人的香港故事?
跟梁啟智一樣,我也在大學兼職教碩士班,我的班上絕大多數的同學,也是剛來香港不過月餘的大陸學生。跟梁啟智不同的是,我自己也來自中國大陸,大致知道中港兩地的溝通落差,知道那些落差多年積累的成因,和在各自社會的語境是如何發酵成厚厚的偏見。在我的課上,我也盡可能透過一個一個具體的事例,想讓他們穿過心裡的敵意與偏見,首先長出對香港的好奇心。看見一個人,一座城,在同理心之前,首先是好奇心,在好奇心之前,首先是盡可能破除已有的偏見,明白一切不是理所當然,承認自己其實茫然無知。
因為嘗試過這樣的溝通,所以明白,梁啟智的課堂筆記有效性正是在此:它不是一個需要你耐心進入的歷史論述,也不是一個以情動人的感人故事,而一個曉之以理、逐層破冰的溝通過程。梁啟智並沒有從鴉片戰爭一直寫到反送中運動,這樣去寫香港,而是首先從觀者心中會有的偏見入手,從36個直中要害、常常被問的問題入手,在回答中,慢慢展開香港歷史與社會政治的脈絡。
2019年5月開始,他在創作平台 matters.news 上開始連載自己的課程筆記,起了《香港第一課》這個名字。很快便引起了平台上大陸與台灣讀者的興趣,幾個月下來,積累了百萬以上的點閱與傳播量。更有熱心讀者,把他的連載轉成簡體,搬運到微博,作為對經典問題的回應:
「為什麼九七後的香港人更抗拒中國大陸?」「為什麼香港人在九七後才忽然熱衷爭取民主?」「為什麼香港人不集中力量發展經濟,而在認同問題上糾纏?」「為什麼外國政府常常對香港問題說三道四?」「為什麼行政長官選舉會被批評為假選舉?」「為什麼行政長官和特區政府總是民望低落?」「英國人留下來的制度為何九七後就行不通?」「為什麼香港一天到晚都有示威遊行?」「為什麼香港警察近年屢受批評?」「為什麼香港的抗爭近年越來越暴力激進?」「普選可以解決香港所有問題嗎?」「一國兩制還有將來嗎?」……
很多問題,沒有絕對的答案。回答完這些問題,也無法立刻建立一個完整的香港故事。但在2019年,巨大的抗爭風暴正在改寫歷史的當下,或者我們可以先放下對激烈畫面的期待,放下對這座城市固有的想象、判斷,放下很多我們以為的理所當然,回到最基本的問題,去嘗試看見香港。
謝謝春山出版社與梁啟智,這系列筆記的成書出版,就站在看見的起點。
張潔平(Matters 創作平台發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