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封城周年记·一篇旧文:瘟疫只是一时的敌人
By|黄允 2020.2.15
“在此期间,那只让她双眼非常醒目的面罩,将她的敏感戏剧化,变成了紧张和惊恐的小插曲。它似乎使她更加接近世上真正的忧虑,在风雨中磨炼她。”
美国作家唐·德里罗《白噪音》里的句子,描写的是主角杰克的继女,少女斯泰菲。毒雾泄露事件第二天,杰克一家被卷入逃难队伍,仓皇夜行,从当地童子军军营转移到邻近城镇的空手道馆,斯泰菲一直戴着面罩,到达新的临时避难所后很久也不愿摘下。
恐惧在持续震颤她。然而,毕竟只是“紧张和惊恐的小插曲”,杰克相信她不用太久便会感到安全,自己摘下面罩。
今天的我们,面对的是另一种情形。960万平方公里,几乎所有户外都成了空旷的“雷区”,14亿人被迫自我禁闭。出门如同迎战,匆忙拼凑的“武装”统统用上。口罩全国乃至全球脱销,俨然成了一种硬通货——广东某地前几天不是发布了消息,说举报湖北返回人员有功就奖励几个?
武汉封城。各地严阵以待,视外地人尤其湖北人为病毒的代词。当看到齐泽克说武汉“空荡的街道提供了一幅怡然自在的非消费主义世界图景”,我没觉得安慰,反而怀疑他的用心;即便走在街道上,一定程度感受到了他言下“稀少行人戴的白口罩”与“令人愉悦的匿名性”、“从社会压力和社会认同的解脱”的对称,我也高兴不起来。
并没有合格的“吹哨人”
现在我们知道,至少两三个星期,14亿人被瞒在鼓里,而与此同时,病毒正肆意蔓延。
机关部门的行事逻辑我们早已熟稔,他们从来把头脑和屁股一块钉上官椅,五官七窍齐刷刷只朝上看,对公众利益视若罔闻。但是,当系统冥顽不灵,我们也要问,为什么在(相对的)外部,也没有一个知情人及早站出来?
李文亮算吗?不,他在本意和行动上都不算。他提醒的对象是亲友同事,他不想甚至害怕消息传得更远,他知道那很有可能会丢了他的饭碗。后来的小范围溢出,只是两个以上的人知道的秘密就不再是秘密这一规律的自然效应。其他几位呢?他们同样只向血缘/熟人圈吹哨,哨声也并未抵达更广大的人群,并未让大家知道的时间点提前。这里面,除了对无所不在的强大专制机器的畏惧,是积重难返的家本位思维在起作用。假如这些人中有一个在告知亲友后设法透露给外界,就算出于自身和家庭的考虑,采取匿名方式或曲折路线,我们如今面对的情况恐怕不至于如此严峻。
我们大可说他们的选择无可厚非,因为要是换个位置,我们未必会有更大的勇气。而这正是最可怕的,每个人都只顾明哲保身(和保亲友),结果也许就像这次,累及所有人,包括自己。本来可以限制在一个地区的坏事件一下变成全国性和国际性的,以致地方歧视加重,国外对我们进行新一轮的污名化,我们是不是还想在有生之年,甚或让后辈和后辈的后辈一再领教这种经历?——别忘了,方方面面性质雷同的SARs才过去17年,不到一代人的时间。
危机中的爱国者与冷静派
两千多年无根本变化的中央-地方关系决定了官员们的屁股思维,儒家观念几乎一劳永逸地夯实了家本位这种次结构,掺杂传统愚民手段与现代极权主义洗脑术的教育体制,则生产出今时今日规模庞大、不由分说的爱国者。这些爱国者现在大多还很年轻,从小过着好日子,并从学校学到好日子严重仰赖于国家的信念,以为GDP世界第二、横扫各国奢侈品店的黄皮肤人群、高铁、国庆军演、速度、效率和方便就能说明一切。他们随时准备为国家的能干摇旗呐喊,为之感动,进而为自己感动,七分人祸的大难还不知何时到头呢,他们就要抢先庆祝十天八天建成两座医院的“奇迹”,而不知道驱动这些的是亿万人民缴的繁重税钱,更不知道有人志愿带上自己的挖机队去帮忙,机器有去无回,全都“被捐赠”。
这种爱国者许多都见多识广,不少还是海归,朋友圈时常晒出异域风情和美食的照片,听见议论国家的微词,就要比照一下自己的海外经历,宣传这里的安全稳定和经济活力,最念兹在兹的又是其中的安全。他们是安全的纯粹信徒,并不在乎这安全对应着何等代价。他们想不到或不承认,正是李文亮们会被当成造谣者的现实环境在维系这种安全,是某某医院领导的“尤其不要告诉媒体”在制造这种安全神话。这不,当这种安全把十几亿人变成某种囚徒,想到出门就如临大敌的时候,他们还在盛赞这里处危而不乱的秩序。
还有一种比较隐性的爱国者,他们喜欢在人们最该愤怒之时出来号召冷静,喜欢把别人的愤怒、质疑、批评叫作被带节奏,然后亲手转发某政协委员或某将军以转移视线为目标的美国投毒论,点赞毫无证据和逻辑就敢演义基因战争的文章(姑且就称那些弱智图文拼凑者鼓捣出的东西是文章吧)。他们除了“冷静”和愚蠢,到底还有没有作为人的其他特质,也许只能从如果碰上自家房子被强拆、祖坟被修高速路的挖掘机连根拔起、至亲莫名其妙死在看守所、或自己因为在群里转发了直指美国的阴谋论而被捕时,他们将会如何反应来判断。
战争化隐喻及其效用
分明是无数人被迫要捱过的一场经过制度弊端催化的大灾难,又被变成共同“抗战”,并迅速扩展为随处可见的宣传话语。对一个习惯将治理行为运动化的权力集团,把应对公共危机比作迎战,可说是顺理成章。但其用意却是深藏不露,绝妙非凡的。这种战争化隐喻从规模上靠近当前的困境,听上去气势恢宏,好像已然将被动变成了主动。它被投放到遍布全国的电子屏幕、条幅、告示牌和传单上,变成庞大口号的同时,像病毒本身一样将危机的责任摊派、转嫁给每个人,如此,其发明者,那些最有责的人,那个让风险越出地区、省界和国境的集团的责任就被淡化,被最大程度地消解了。
相比以上,这类隐喻还有更可恶的意图,和已被证明可以屡屡得手的更可怕的效果。通过推而广之,其始作俑者宣告正是自己挺身而出,在带领大家渡过难关;而在“战”或“抗”这样的修辞烟雾弹之下,危机就显得纯粹是从天而降或来自异域,没他们掌管的此地什么事,就仿佛要我们所有人一起对付的敌人,不是靠了他们病体的喂养才长得这么迅猛、这么茁壮似的。于是,合乎逻辑地,一切最后——照现有历史看,再恐怖的瘟疫都是能熬过去的——都将归于一场欢呼胜利的大型庆功会,颂歌里夹杂些许悼念和感伤,人们,尤其那些不由分说的爱国者和鄙视被带节奏的冷静派,合唱的合唱,掉泪的掉泪,然后惯性而迅速地遗忘。触底的追究再次被略过,“房间里的大象”重又伟大光荣正确起来,熟悉的忙碌、追逐与算计一并重启,而那下一轮循环,已然蛰伏某处,静静地伺机而动。
瘟疫只是一时的敌人
瘟疫只是一时的敌人,通常几个月就会过去,可对于我们,另一个敌人却要持久、顽固无数倍。这就是制度瘟疫。它依附在不受约束的权力上,是孳生危机的沃土,从中结出的果子或许大小有别,但无一不面目狰狞,一个比一个狰狞。这个敌人即使在自身同样被危机所困时,也忘不了扼杀反对它的声音,教训愤起揭露更多真相的人士,而且不用等秋后,就又本能般地启动了它的清算程序。
从SARs到三鹿奶粉、温州动车事故、北京大雨、天津港口爆炸,再到毒疫苗和这次新冠病毒,我们经历了层出不穷的风雨,见识过其尺幅在整个世上都罕见的忧虑。然而,我们是否像《白噪音》里的女孩斯泰菲那样,从中得到了磨炼?或者,磨炼出了什么?如果磨炼出的是一个所谓百毒不侵且每每自诩坚强的民族,事过则忘,当作什么也没发生,那我们便是真正可悲和不值得同情的,那等到下一次人为因素占重比的大祸来临,我们就不能说自己是无辜者。
惯于遗忘与其他无涉,不过是懦弱的象征,回避的法宝。所以,当事已至此,我们每个人在接受和应对的同时,是否应该有所反思?因为事实固然重要,但认清事实的根源和演变路径更为关键;而基于其上的选择,将决定下一次普遍危机到来的快慢(由于现代风险社会的某些特性,完全避免几乎是不可能的),乃至决定一切。
我们甚至可以进一步说,待风平浪静,事实所剩的意义也全系于我们将做出何种选择。是力所能及地促使改变发生,或至少与腐败和邪恶保持距离,不让它们的疆域无限扩大,还是继续顺从权力崇拜,削尖脑袋也要成为病态体制里一颗体面而无动于衷的螺丝钉?我们这个社会的未来,它将是当前现实的花样延续,抑或可能的另一番面貌,就取决于这些选择,及其各自对应的人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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