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未慶祝過的紀念日

小外孫出生了，大家圍著小外孫的床，對他評頭論足。我看家裡人都在場，便對他們說，今天是baby的出生日，其實也是我們家裡的另外一個重要紀念日，問他們知不知道？他們連忙把家裡每個人的生日對一對，都不是今天呀！我老伴最是急脾氣，連連催我揭開謎底。

我便對她說：「四十五年前，我們剛回國不久，也是剛過新曆年之後，學校安排我們到郊區支農，我和你剛好編在同一個小組裡。就這樣我們算是正式認識了，那一天可就是四十五年前的這幾天。今天就算我們認識四十五週年紀念日吧。」

他們七嘴八舌說，原來爸爸和媽媽認識這麼久了。

我又告訴他們，當時在田間休息時，農民的孩子們圍著我們玩，我指著一個掛著鼻涕的小孩對媽媽說，以後呆在農村的話，她的孩子就會像他那樣掛鼻涕。媽媽馬上反擊我說，是我的孩子才那樣子！我開玩笑說，我的孩子不就是她的孩子嗎！當時媽媽立刻打了我一下……

「五年後，」我接著說，「也就是四十年前的今天，媽媽給我哄上人民公社辦公室，在嫁給我的結婚證上，簽下她的大名。」我拍拍老伴的肩膀，對她說：「這你不會忘記吧？」

「記得好像是正月幾號了？」我老伴恍然大悟，「對了，是7號，怎麼這麼巧啊！」

我繼續說：『這可愛的baby，是我們認識四十五週年，暨結婚四十週年紀念的大禮物呀！當年我說我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現在連我的孫子也就是你的孫子啦。哈哈哈，今天可說是三喜臨門啊！』

孩子們都笑了，但他們這才發現，他們竟不知道父母的結婚週年紀念日！

其實這也不能怪他們，為什麼呢？這得從頭說起。當年我們簽了結婚證書之後，不久就來到了香港。兩個人打工的薪水，交了房租與必要開支後，幾乎沒有剩餘，那裡還有餘錢慶祝生日和結婚週年紀念日呢？加上在大陸時，受艱苦樸素的思想薰陶，認為最重要的，就是對配偶好，對配偶好，那天天也就是結婚紀念日了。至於生日，最大的意義，在於紀念母親為了我們的降生，所受的巨大痛苦，及所冒的生命危險！是紀念母親，懷念母親，感激母親的日子。所以我們孝順母親，便是最好的慶祝生日。當年我還很年青，思想就是這麼極端，但我這樣的思想，卻影響了我的家庭，連我的小孩也變得跟我一樣，對慶祝生日不太重視，所以我們的結婚週年紀念日，也從來沒有慶祝過，搞到現在只剩下我一個人記得而已。

回想剛來到香港的那段日子，生活確實是相當拮據的，有些同學因為家裡給於支援，甚至幫他們買了樓，生活就過得很輕松。有的親友在香港已扎下了根，他們也過得挺寫意。見到這些人，和這些人比較，我的另一半，從來沒有對我發出過嫌我窮的言論，她很好地維謢了我的自尊心。從她的眼神裡，我讀到了她信任我，確信我必能改變現狀的訊息！這激勵我更加努力，以便跳出身處香港社會最低層的現狀。

終於自己做了一些小生意，在生意不斷地發展過程中，現金周轉有時較緊張，我這老妻便把私己錢借給公司，在又借又還的來往中，有一次少還了十幾萬元給她，她也不知道，直到年度結算核數時，會計才發現。我深深地感覺到，她與我在金錢上不錙銖必較。再看看周圍朋友的妻子，很多是這樣子的：我的是我的，老公的也是我的。老公要動我的，休想！

想起她四十年來，默默地，心甘情願地給我做飯，一天三餐，任勞任怨地，花了多少時間，花了多少心血啊。

她性格爽直，不會甜言蜜語，也說不上十全十美。但我不敢苛求什麼十全十美，自問我自己，不也是缺點一大筐嗎？

我女兒曾對我說：「若我和你同時掉進水裡，媽媽肯定先救你。」

「未必吧，媽媽很愛你呀。」

「媽媽是很愛我，但你是她的一切！」

啊，是她的一切！——想到這裡，我淚盈滿眶，我很慶幸娶了她。

我感覺到她的內在與外在都非常美麗。我慢慢地站起來，走向她，輕輕地把她擁進懷裡。

兒子、媳婦、女兒和女婿一齊鼓掌，齊聲說：「祝爸爸媽媽結婚四十週年快樂！」

終於，我們四十年來，第一次慶祝了我們的結婚週年紀念日。

（寫於二０一二年正月。修改於二０二三年正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