觸碰電影選:一面是渡假的海,一面是流亡的海
近來在 Netflix 看了兩部比較喜歡作品,都跟難民和大時代有關,想來分享一下。
(一)《越洋救援》Transatlantic
改編自真人真事。1940 至 1941 年間,美國緊急救援委員會在法國馬賽救出 2000 多名被納粹逼害的猶太人,包括知識份子政治哲學家漢娜.鄂蘭。
第一部是影集《越洋救援》,二戰時有個名為 Emergency Rescue Committee(美國緊急救援委員會)的救亡單位,由自願者組成,幫助歐洲猶太知識分子逃離納粹迫害。時間發生在1940至1941年,巴黎被德軍攻陷後,人們紛紛逃到法國南方港口馬賽,當時馬賽還未正式被佔領,雖然法國警官都得聽命令於納粹,但在救援上仍有一點空間。
1940年,救援會派美國記者 Varian Fry 到馬賽展開行動,他曾經駐守柏林報導,目睹納粹對德國猶太人的暴力行徑,決定籌集資金支持反納粹運動。他拿著 3000 美元、難民名單來到馬賽。基於美國更願意收留知識份子,因此救援會的指令是救出知識份子,面對眾多流亡者的申請,Varian Fry 無能為力。後來基於形勢緊張,知識份子也愈來愈難被救出。不過,眾人經歷13個月不顧自身安危地組織行動,還是救出了不止知識份子在內的共 2000 多人。
以下文章將把故事道出,也因此含有劇透。
除了 Varian Fry,救援會核心成員還有美國畫家 Miriam Davenport、芝加哥富商女兒 Mary Jayne Gold。Mary Jayne 的家族生產散熱器和供暖系統,非常富有,戰前她駕駛自己的飛機周遊歐洲,入住豪華酒店,是一個典型到巴黎交際、熱愛藝術生活的富二代,後來因巴黎被攻下而逃到馬賽。
加入救援會的小子,還有當年沒成名的年輕學者 Albert Otto Hirschman,他是猶太人,攻讀經濟學,納粹思潮興起後,在歐洲躲了很多年,二戰後成為知名經濟學家,著作是《叛離、抗議與忠誠》及《反動的修辭》,曾任哈佛大學政治經濟學教授、耶魯大學客席教授。在這場救援行為期間,他獲得美國入境簽證並得以離開,但還是選擇留了下來。
還有另一名冒著生命危險幫忙的,是時任美國駐馬賽領事館的副外交官 Hiram Bingham,他暗中協助簽發美國入境證給猶太人,更到集中營把小說家 Lion Feuchtwanger 救走並安置他。後期,國務院已表明不希望接收太多流亡人士,他違反上級命令,後來被解除職務。二戰後,不少同伴寫回憶錄、政治哲學書藉,Hiram Bingham 一直很低調,不多談當年事務,直到他死後,兒子在他的農舍、煙囪後發現了 50 年前的馬賽文件,才知道父親曾做過的事。
在1940 至 1941的 13 個月期間,救援會分別以兩條路營救猶太被迫害者:翻山越嶺逃往西班牙,再到中立國葡萄牙;又或以貨輪偷運人們到北非、北美或南美的港口。救援會救出的人,有政治哲學家漢娜.鄂蘭、諾貝爾得獎者化學家奧托·邁爾霍夫、超現實主義創始人安德烈·布勒東、畫家馬克斯·恩斯特、藝術家馬克·夏卡爾等等。
救援會首先以馬賽的 Splendide Hotel 作為據點,這間豪華酒店在當時發揮了重要作用,它位於 No. 31 Boulevard d'Athènes, 擁有 200 間帶浴室的房間,窩藏了超過 1000 名猶太人,在劇中,華特.班雅明為其中一個住於這間酒店的人。後來酒店被德軍佔領,成為他們的基地,委員會便尋找下一個救援基地。如今 Splendide Hotel 仍在,二戰後營業直到 1970 年,現為教育文獻中心。
後期,救援會租用馬賽別墅 Villa Air-Bel 為據點,它位於 63 Av. Jean Lombard,建於18世紀,別墅內的18個房間是二戰流亡者的居所。這座別墅飽覽山谷、石灰岩地塊的廣闊景觀。門外兩棵巨大的梧桐樹,在1793年的地圖上經已存在。如今 Villa Air-Bel 已不存在,劇中取景地為附近的別墅,劇組接受訪問時說,如這樣的別墅在馬賽有許多,取景點在 Villa Air-Bel 附近,自 1940 年便沒有被人破壞過,也所以盡力貼近原來的面貌。
1940年,Villa Air-Bel 收留了很多知識份子:反納粹作家、前衛藝術家、音樂家、哲學家,有批判性而有著名的極權反抗者。當時,這座別墅被稱為「超現實主義者著名的最後聚集地」。
其中一位被救援的流亡者,馬克斯·恩斯特,是著名的超現實主義畫家,在 Villa Air-Bel 等待簽證期間,古根漢小姐(Peggy Guggenheim)來到別墅,認識了他並收藏他的畫作,在那段期間,她保護了她的藝術家朋友。這位古根漢小姐,生於富有的紐約古根漢家族,是巴黎超級名流,習慣是盡量一天買一幅藝術品。如果你有聽過紐約著名的「古根漢美術館」,她就是其家族的成員。(題外話,我很喜歡的電影《所有的美麗與血淚》,紀錄了前衛藝術家 Nan Goldin 近年到古根漢美術館抗議,那是因為此藝術館接受了黑心藥物製造商的冠名,有機會再介紹這部令人激動的紀錄片,以及傳奇攝影師 Nan Goldin)。
說回到訪別墅的古根漢小姐,她的父親是鐵達尼號 Titanic 著名死難者本杰明·古根漢,著名在於,據多位倖存者回憶,他在災難時安排情人、女傭上救生船,再安排其他婦女及孩子離開,最後自己和男僕穿上最莊重的禮服,喝著白蘭地,等待大船下沉(電影《鐵達尼號》有他的特寫)。古根漢小姐在21歲時繼承了 250 萬美元遺產,即現今大約4000多萬美元。二戰後,她盡可能購入抽象和超現實主義藝術品。當然,在戰火中,她以商人角度,皆以低價購入名作,但若她沒大手買入作品,再在箱子寫上「家居日用品」偷運回美國,如今這些大作也不知到了何處。她在二戰中買下作品的畫家包括:畢加索、達利、恩斯特、夏加爾(後兩者都是被救援會救出的猶太藝術家)。
有好一段時間,馬賽的海港被納粹下令封掉,於是救援會便抄小路,穿越法國庇里牛斯山山區,讓流亡者到西班牙邊境,再到接壤的中立國葡萄牙。哲學家、〈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作者華特.班雅明(Walter Benjamin)正是取了這一條路。他跟隨成員到了邊境,卻遭官員拒絕入境,要求他留在旅館等待消息。第二天,劇中的情節是,委員會收到他得以放行的好消息,回去房間找班雅明,卻發現他已在前一個晚上,於旅館的床上,服用嗎啡自殺,當時是1940年。網上資料顯示,他的確死於1940,即委員會活躍的一年間,死亡的地點在法國與西班牙的邊境。他和好友漢娜.鄂蘭都從巴黎逃到馬賽,命運卻是那麼的不同。
在劇中,最觸碰我的,是這些哲學家、藝術家雖然處於危險和恐懼當中,但仍然不時開派對、喝酒、跳舞、聽音樂,盡可能享受未知前路的日子。他們是知識份子,有其地位,也有點資源和關係,至少被列在救援名單上,才能在 Villa Air-Bel 起舞喝酒。我先放下這種「優先被對待的群體」的想法,另一方面,我被這種享樂精神所感動。在劇中,有一名超現實主義畫家生日,他們辦了一場盛大的生日會,眾人以超現實主義服裝參加派對,戴上各種面具、怪異頭飾(超現實主義製造出讓人感到不舒服、不合邏輯的意象,在作品中把日常的東西,變為怪異的物體),作為一種對現狀的挑戰。他們把思想展現在一場逃難中的派對裡。這群無國籍的流亡者,在沒有身份,等待救援的期間,活出自己的想法和態度。
二戰期間,他們在 Villa Air-Bel 寫作、畫畫、討論、談詩詞。肉體或許即將不在,思想一直是最後的堡疊,而那種「最後的享樂」,往往是最真誠的。
喜歡看這類的視影作品,是因為每次看到願意做好事的人,都是感到那樣的珍貴,劇中的美國記者、富商女兒、藝術學生,原本隔著一個海洋,不必走來。在二戰前後的大時代,各種思想興起,不同的價值觀都在互相對抗著。有許多會為世界帶來改變的思想、哲學、畫作、詩作,劇中紀錄了願意去保護這些思潮的人。是怎樣的共情,才會讓本來不關自己事的人,走進與自己不相關的事情裡面,「沒有人是局外人」,如果自由、民主是普世的,我們終究會找到彼此的共通點。
後記:這讓我想起另一部電影《納粹鐵蹄下的密函情書》,又名「馬鈴薯皮派」,真人真事改編,這是一個二戰時期的地下讀書會,為了保存意志,幾位小島居民舉辦讀書會,這樣的交流時光拯救了他們,見面時,大家會吃老伯用僅剩的馬鈴薯皮弄成的派,因而命名。
《越洋救援》分為七集,每集的起題都是一位被營救出來的猶太學者、藝術家的作品中的核心思想、句子。我喜歡看古裝劇,看並不 modern 的取景、復古妝容、vintage 衣著,劇中 Mary Jayne Gold 的穿搭、口紅都很美麗。馬賽這個城市,從前沒多留意,看完劇後,到旅遊網站看看馬賽老港口的酒店,面向大海,留有各種痕跡。想去旅遊的城市,自始又多了一個。
也有到網上搜尋救援會成員、活下來的猶太知識份子的逝去年份,有些是近三十年才高齡離世,但願他們在往後活下來的日子,有做到自己想做的事情。
(二)《泳出新生》 The Swimmers
改編自真人真事。兩位姊妹,從家鄉敘利亞,渡海流亡到歐洲,後來其中一人出戰 2016 年里約奧運。
數年前看過一本很厲害的報導文學,《逃難吧……戰地記者喬裝敘利亞難民168hr偷渡紀實》,由德國記者、奧地利攝影記者喬裝難民,混進從埃及出發逃往意大利的偷渡團,嘗試渡過地中海的驚險旅途。
我們都記得,在敘利亞戰爭裡,看過許多照片,流亡者擠在小船渡海、跪求鄰國軍方讓他們入境、岸邊連綿不斷的難民營,還有,三歲孩子 Aylan Kurdi 與其他11名敘利亞難民乘坐偷渡船前往土耳其時遇難,Aylan Kurdi 伏屍沙灘上的照片。無法言喻的場景。
The Swimmers 說的是兩姊妹,Yusra Mardini 和 Sarah Mardini,從敘利亞渡海流亡到歐洲,後來Yusra 兩次代表難民隊參加奧運的真人真事。電影製片人在 2016 年排隊爭取兩姊妹生平故事的版權,她們多次拒絕,直到最近終能在屏幕上看到。
她們自小在大馬士革長大,有過歡樂的時光,曾是泳手的父親,自小訓練她們游泳,後來二人都成為專業泳手。敘利亞戰爭爆發初期,她們仍然留在家鄉,在城市的一方,於酒吧跳舞狂歡;而城市的另一方,炸彈不斷轟跌下來。後來戰火迫近,炸彈開始投進民居、游泳池,她們的朋友一個又一個遇難,在不能再待下去之時,她們跟一名親戚決定逃亡,計劃到埗後再申請家庭團聚。
二十五天的逃亡路程展開,首先她們裝作遊客,坐飛機到了土耳其,在市中心閒逛時,在市集看到賣救生衣的店鋪、在街道上兜售逃生路線的人蛇集團。他們付了每人數千美元的車錢,到了土耳其第二大港口 İzmir,並在該處等待前往希臘第三大島 Lesbos 的船。她們要穿越的,是愛琴海。
一行十八人在島上等了一兩天,並輪流值班保護大家,終於等到沒有海軍巡邏的時份,人蛇集團馬上叫大家集合,把快艇推到海裡,催趕他們上船。十八人必需擠在原本只能坐七、八人的快艇上,橡皮看起來是會漏氣的那種,配以一個快要壞掉的引擎。有人決定回土耳其市中心再等機會,大部分人則搭上了眼前的快艇。
船在海上浮著,到了半夜,快艇入水、引擎壞掉,眾人只能隨浪在愛琴海飄流。到了某個時刻,破船真的不能再承受所有人的重量,同行有嬰兒、不懂游泳的人,Mardini 姊妹為了減慢破船下沉的速度,決定潛進冰冷的海裡,以繩子纏著自己和船,用盡畢生學習所得的技能,一直游往前方,拖大家到岸邊。她們在寒冷的黑夜的大海,游了三個半小時,後來在一個訪問裡,Sarah 說「我害怕死,但我覺得必須有人這樣做才能讓船更輕。」
她們最終到了希臘小島 Lesbos,島的另一面,是渡假的歡樂場景。電影裡有一幕甚為驚人,眾人下船後,光著腳、乏力地走往島裡,隨即脫下救生衣掉在地上。導演此時一個 top shot,四周都是以往的人留下來的救生衣,許多許多堆疊在一起。一個海島、許多救生衣,高險的逃亡路線,往前往後,有千千萬萬的人。有人倖存下來,也有遇難了的同伴。
姊妹從希臘開始走路、坐出租車、便車,經歷了人蛇集團騙錢說帶你去哪去哪、沒日沒夜地走路、雙腳長滿毒泡、趁軍人不注意時狂奔往邊境、四處混亂的消息說哪個國家會抓人、進入了某個方向就會被遣返。最後,她們穿越希臘、巴爾幹半島、匈牙利、奧地利,終於到了德國的難民營。往後便是兩年在營裡等待的時間,Yusra 堅持到附近的泳會游水,她憑著以往 100 米蝶式 1分9.21秒的時間,獲得德國教練 Sven 支持。Sven 曾對兩姊妹說,她們在愛琴海奮力游下去的經歷,已經足以獲得勳章,Sarah 說她們不需要勳章,很多跟他們一樣的人,都在海裡遇難,她們不需要勳章。
不斷訓練之下,Yusra 獲得足夠成續,參加 2016 年里約奧運。她代表的是哪個國家?2015年秋,國際奧林匹克委員會主席 Thomas Bach 宣布成立奧運難民代表隊,目的是向「受危機影響的潛在菁英運動員提供協助」。此消息公告的 10 個月後,10 位來自伊索比亞、南蘇丹、敘利亞和剛果民主共和國的選手,組成首屆難民代表隊,向數千萬的流亡者傳遞運動家的精神。
2020 年東京奧運,Yusra 再次出賽,當時她能夠選擇代表敘利亞,但還是選擇代表難民隊。她後來當上聯合國難民署親善大使,把故事重複說出來,「我已經講過100萬次,如果有需要,我會再講100萬次。」她的姊姊 Sarah ,則回到她們上岸的海島 Lesbos 做志工,在當地的難民營協助後來者,她在 2018 年被捕,被希臘指控從事間謀活動、協助非法移民,曾被拘留一百多天,後獲保釋,目前案件仍待審理。
電影中最觸碰的那幕,是 2016 年奧運開幕,Yusra 代表難民隊,在隆重的國際舞台上,向全世界揮手,是歷史性時刻。有能安定居住的國家,不是必然的事,這些在國與國之間流離的人,跟所有人一樣,都能夠奮力為了想做的事情而努力,而世界必需看得到他們。 Sarah 在電影中跟準備出場的 Yusra 說,「Swim for me, for everyone who died trying to find for a new life, swim for all of us.」
不論是馬賽,還是 Lesbos,過去或現在,一面是渡假的海,有來渡假後知道要如何回家的人。另一面,是逃亡的海,有從家鄉被迫跑出來,不知何處是家的人。海是墳墓。這樣的海,在地圖上有邊界,但它們除了是旅客的、居民的,也該是無國籍的。
希望真誠的作品、勇敢的人、堅持的力氣,能讓你在苦難中感到有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