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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日记(十二)圣诞计划

Clou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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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清最近录了一张ep,她学习这个音乐风格不到一个月。我有时候觉得音乐和文学感受是有点矛盾的,所以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可以一边如此准确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完成那个干净的尾音;却在她的绘画中将不加控制的情绪倾泻如注。一切都刚刚好,她适合做每件事情。

有些人总是学习一切都很快,哪怕你们从一无所知开始,一起同时学习一个新的领域,她总能更快更准确地领悟,而且在很多不同的领域都是这样,你会惊异于一个在哲学与文学领域做得如此之好的人,竟然也同时能在音乐、语言与绘画上做得如此之好,她能够很快领悟一个新的领域所需的技巧与智慧,并纳入自己的诠释创造体系。而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花人生大部分时间做其中一件事,也不能取得她十分之一的成果。很遗憾,我不是她这样的人,不管是在性别还是语言,我总是要跌进很多坑才能积累一些痛苦的哲学经验。但像至清这样的人,她是如此聪明,总是巧妙地避开了让自己陷入痛苦的境地,身上不染沙尘。

我不想说教,但出于一种仁慈之心不得不提到,世界上有很多笨蛋倾向崇拜清清这样的聪明人,发现自己领悟不够快和准确,然后自认为不配进入资优班、得到最好的教育、不配享用资源。因为自卑,因为受到打击,所以停止学习。而那些受到肯定的人,他们原本就聪明,还在后来的人生中持续学习,于是他们的智力的确越差越大了,而这一切被那个笨蛋简单归结为“我没有天赋”、“我不适合学习”。

这世上的确有天生的笨蛋,但没人天生不适合学习。

昨天,在我写完本周的土耳其影视分析论文阅读笔记之后,我计划着圣诞节去美西旅行,西边那些壮阔的国家公园景色,可能只有南北两极还有欧洲的群山能够与之媲美了。本地人在家庆祝圣诞。可是,如果要和那些声称自己需要被国男保护的服弱役中国女留学生结伴,我宁愿不去,因为我真的这么试过,价值观的不合会消解旅行中大半的愉快心情。美丽的景色被对男性的想象与崇拜摧毁。美西旅行如此重要,但它并不紧急,风景不会消失,我们已经在美国了,总有机会去的,但绝对不能和糟糕的人一起。美西旅行必须和清清这样的人一起在哲学对话与诗意中度过,而不是在打卡拍照和无聊废话中度过。所以我决定把这次圣诞旅行换成美东各城市的短途旅行,这样我一个人就能完成,我可以花更多时间精进我的法语和韩语。而且冬天并不是访问黄石公园的好季节。   

我昨晚问了我室友一个愚蠢的问题,问完之后我就后悔了。我说我计划去美西旅游,她说她还没去过。我说为什么你不去呢。她说美国很大,很多人都只去过一两个州,很多人没有走出过自己生活的州。比如她,就只去过佛罗里达,而且从没出过国。我说为什么你不去美西呢,那里看起来真是太棒了。她说她现在的目标是先存一些钱。我说,为什么要存钱呢。她想了想,说,哦,不是要存钱,只是我现在还没有它。那时我的感知如此麻木,我说我是一个很喜欢国际旅行的人,但还没有在美国去过A城以外的地方,我想要探索这个国家的风景。

这真是令人沮丧,我后悔问了这个问题,我忘了她只是一个刚满19岁的大学生。这些大学生总是让我忘记她们的经历与经济处境,因为这些刚成年的人喜欢让自己看上去显得非常老成,作为手段,来逃离多年被当作幼稚小孩的来自成年人的压迫。所以他们看上去往往和二十五六岁没那么大区别,以至于我习惯性地以自己的处境出发来向他们提问。

一个大学生,从父母那里拿着只够基本生活的生活费,不够完成远途旅行,似乎中国的大部分大学生也是这样的。而且我这位美国室友,说她的学费非常幸运地由政府支付。作为一名美国大学生,也许她和那些普通的中国大学生相比最大的不同在于,她有特别好的健身习惯和营养计划,不会在日常消费上过度节俭,用智能的家居设备。她没有亚洲人那种通过过度节俭的日常生活来存钱的理念。而且她会西班牙语,相比中国的年轻人来说,她在未来有很多出国工作或旅行的机会。

美西旅行的确需要一笔不小的开支。在我发现这一点之后,更觉得要把它留在以后完成了,留在我对这个国家了解更多的时候。


昨天在A教授的课上,他说对于本雅明的文化批判,我和另一个同学提出了完全相反的观点。那个有四个孩子的白女同学总是比我更主动地在课堂上发表观点。然后A教授要我在课堂上把我的观点再说一遍。我其实完全忘记我写了什么。我感觉这时脑中一片空白,脸上发烫。我说出的话好像是破碎的,不是出自我的大脑。我提到了真相,提到了媒体批评。我这时候说了一通愚蠢的话。全班安静地听着我的大话。然后A教授总结说,本雅明要说的事情完全不是我说的这样。   

然后我想起来了一切,我总是如此反对那个和我观点相悖的白女同学,因为她是如此支持民主和大众,符合美国主流价值。她认为机械复制艺术有利于大众接受教育,我认为艺术的价值受到稀释。然后A教授总是站在她那一边的,觉得她的观点有趣。

我觉得我最喜欢印度裔的E教授不是没有理由的。虽然我其实更喜欢A教授的哲学理论课程内容。但是在E教授面前,就算我真的提出一个愚蠢的问题,似乎它也显得很有价值。而在A教授这里,似乎我说的话永远都是愚蠢的,那个白女同学说的话似乎永远都是深刻有趣的。哪怕我觉得我的问题很有意义。比如我问他为什么把符号互动论、结构语言学和公共领域理论放在一起,而把文化批判排除在外,在我看来这些理论应该被放在同一个小组,因为心理学、生物学和信号学被放在了同一个小组。当我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其他人在笑,好像这个问题不值得问,可是他们本来就是overlap的,A教授自己也这么说,然后他说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他需要分成几个小组来让我们分析,所以这么做了。我觉得我关心这件事的原因极其合理。

那个白女同学的观点无非是批评本雅明忽视了贫穷地区的现实情况,这些人没有条件去博物馆现场学习艺术,但是通过机械复制,却能够在互联网上欣赏世界名画,因此这些仿制艺术对于平民来说是有意义的。说实话我对这种虚伪的同情心嗤之以鼻。她说的的确没错,可是现实情况是,这些平民并不会整天在互联网上欣赏世界名画,并发现、感叹里面的伟大与独特。他们缺乏引导。他们更可能的是在互联网上匆匆瞥一眼名画,然后自作聪明地下结论— —世界艺术也不过如此。

因为他们没有受到教育、根本没有能力去理解这些画的精妙之处,他们只会看一眼,然后花更多时间沉浸在一些重复的短视频娱乐里面,这种“艺术“才更能吸引他们。艺术如果为了迎合大众口味而创作,就会失去自己的灵性,沦为赚钱的工具。平民接受的艺术教育,显然不能作为顶级艺术创作的风向标,这是我那位同学的观点中最大的逻辑问题。

这节课在讲技术对社会的影响,课间我对A教授提到了由于支付方式变革导致的孩子对金钱的彻底认知改变,我说关于艺术的两面评价本质上是一个精英与平民的政治问题。我之前大概在文章里写过他是一个笑起来非常有亲和力的教授,的确是这样,但我现在觉得他的笑容背后充满了敷衍的善意。他总是说,是啊,这个观点很有趣。然后转头和那个白女同学讨论她的观点。这堂课似乎只有我和那个白女同学最为活跃。还有另一个打算采用量化方法的非洲男性,他是一个在任何课堂上都积极提问的人。和这堂课相反的是,我总是能和我的少数族裔女性教授建立更好的关系,而那些课堂上的白男被边缘化,他们不太会对全球化问题产生强烈的感受。   

这些课堂政治真是,作为例子,印证着我们每天正在思考学习的东西。

课后我问A教授,我们的phd项目和master和本科生项目有什么区别,似乎本科生和硕士生也会学习这些理论。A教授仍然是一副表面亲和,但让我觉得这个问题很愚蠢的样子。他问我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我说因为另一个中国同学告诉我她在自己的硕士课程中学过这些理论,因为她过去也读了人文社科,而我过去学的是信息学,我完全没有在学校接触过。

A教授说,虽然是同样的理论,但是本科生和硕士生几乎并不真的理解这些理论,它们很难。我们学得更加深入。

我在回家路上想着他的回答,我过去不能学习人文社科是因为我不够幸运,因为我的身上寄予了来自家庭和社会的期待,希望我能学习一些能赚钱的技能。但似乎这听起来并不是一种遗憾,因为我以今天的人生经验来系统学习这些知识,我可以比过去的自己、以及那些本科硕士生理解得更深入。

我想起了我在中国高中接受的教育,很幸运我在本科阶段就离开了那种教育模式。如果真的延续那种模式在大学里继续学习人文社科,那的确没有什么意义。因为你不会学会建立自己的观点,你就像高中背历史书一样背一些你自己根本不理解的东西,这真是太糟糕了,如果这样学习那的确还不如学点别的,还不如学数学物理或者计算机。现在我不再羡慕别人拥有一个本科和硕士的人文社科学位,我发现这样真的不一定会更好,至少对我来说。现在,对我来说阅读教授要求的论文几乎是一种放松方式,因为我发自内心地喜欢阅读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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