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帝企鹅
那年我第一次成为父亲,新生的小家伙一身灰色的绒羽,全心信任依赖我。我丝毫不敢懈怠,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脚背之上、肚皮底下,也就是孩子所在的地方。我腹中空空,但脑子异常活跃,仿佛可以将世界上所有的问题思考一遍,将所有的情绪体验一番。孩子的每一次心跳都弥足珍贵,如同暖阳融化浮冰展露春天的大海。没有什么东西是确定无疑的,我凡事作悲观想,但那时我感觉明亮的未来触手可及,实实在在存有,并非虚构。
心跳声也令我回想起过往。冰上的冬天比记忆中更加干冷,毕竟上一回待在那里的时候,我也还年幼,有父母的庇护与关怀。第一次以自己的双脚接触冰面,那仿佛被鱼儿咬了的刺痒感令我着迷;因为严寒与胆怯急慌慌钻到爸爸的肚皮底下,可我已经长得太大,屁股依然暴露在空气中,而后有一阵风吹过;从妈妈的嘴巴里接过暖呼呼的鱼虾;成年的企鹅陆陆续续离去,不再有食物与熟悉的呼唤,脚下的冰正不断融化;我们在迷惘中离开营地,想要去某个地方,但不知是哪儿,就这样走着走着,第一次看见了海。我们是属于海洋的生物,鲜有机会踏足陆地,出生地的坚实亦非土壤,而是冻结的海冰。但那时我们还懵懵懂懂,畏惧陌生的海洋,足足在岸边逡巡了三天。一只阿德利企鹅看得不耐烦,将我推进了海里,使我无意中成了同伴们的先锋。向大海讨生活并不轻松,我花了几年时间才变得游刃有余,但刚在海中扑腾了几下,恐惧便消失了,我盼望运往更远更深的地方,很快便将童年的生活抛之脑后。回到繁殖地养育孩子,熟悉的地方触发了脑中的开关,令记忆苏醒。在海中畅游捕食那些年,点点滴滴,倒退到远处成了背景。
伴侣产卵之后便去海里觅食,好恢复体力,还要过很长一段时间才会回来。若是遭遇意外,被豹海豹吞食,或者迷路了,我们再也不会有重逢之日,以共同舞蹈创造的联系也就断开了。我肯定无法独自养大我们的孩子。年长的同伴说过,每年在营地里,死去的孩子比活着的孩子多得多。我当然知晓,也看到过许多冻坏的卵和冻死的小企鹅。它们就在我身边,很快便被大雪掩埋。雪似乎也压在我身上。我是新手爸爸,于孩子不利,可能会导致它永远无法见到海洋,但我尽量不让自己往最糟糕的情况想。或许,就算谁事先告诉我们,只有一个孩子可以顺利长大,我们应该也不会放弃繁殖,而是抱着侥幸想,或许长大的是自己的孩子。哪怕一切毫无意义,数月的辛苦只是徒然又如何呢?我们远离海洋、不饮不食孵化孩子,不仅为了种族的生息延续,也因为那一过程是快乐的。如果有一天,喜悦不足以抵消艰辛与痛苦,我们应该会不约而同放弃繁衍,结束整个种族的故事。
总有那么几天,风比平常更加猛烈,仿佛有亿万只巨大的爪子从天空而来,要将我们摁进冰层里。于是我们挤作一团保护自己与孩子,防止因热量消散死亡。我们紧紧挨着彼此,似乎已经融为一体,共享体温和感受。我可以听到同伴们的喃喃私语,从它们嘴巴里传来,也从它们脑海中传来。与此同时,我的所思所想所感,亦不由得随着热量传递给别的伙伴。大家帮忙分担了我对孩子的怜爱与担忧,我的注意力也不再全部集中于脚背之上。
准备地讲,我的注意力没有集中在任何地方。我仿佛成了穴窟,数不清的念头来来去去,喜怒哀乐排着队列影响我。待我们分开之后,念头也回到主人的脑袋里面,只在我的身体里留下无足轻重的痕迹。
然而有一次,一个念头久久没有消散,似乎在我脑中扎了根。时间流逝,我又数次回到营地里,数次守护脚背上的孩子,分享同伴们的心绪。重要的事情,或微不足道的事情,穿过我的身体之后便滑远了,但那个念想还在。
又到了新的一年,我照常离开大海前往繁殖地,不小心迷失了方向,迟迟没有看到熟悉的山壁与伙伴。我四处乱撞、搜寻,更不幸地是遭遇了暴风雪。在被冻死前一秒,我回到了大海里。错过了最佳时期,繁衍后代的欲望也就淡了,况且海水温柔地挽留我。今年就不遭罪了吧,可我心里慌乱,不知如何是好。该做点什么填充这突然空出来的几个月呢?我潜进深海之中,好让自己平静下来,突然想,那个念头已经在我脑中定居多年,不管它曾经属于谁,现在都为我所有,那么我应该为此承担起责任来。如果我跟随它的指引行动,那么同伴们养育孩子的这段时间,我也不会虚度了。
“好想去凤凰居住的地方看看啊。”那个念头便是如此。我曾经向许多鸟儿问路,它们都非常热心,讲给我听流传在它们的种族里的您的事迹。在千万个故事里,您有千万种形象,但它们同样支离破碎。或许因为您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口耳相传的故事逐渐模糊残损。有一天我们会不会忘记您呢?您肯定不在意这种事情吧,但我们忧心不已。在所有已知的生活之外,还有另一种生活;在所有已知的生灵之外,还有另一种生灵。我们不清楚您到底是怎样的生灵,过着怎样的生活,但我们一直以自己的小小脑袋努力想像。那是隐而不露的风景,因未知而迷人。您的存在拓展了我们的世界,忘记您将是我们的巨大损失。
鸟儿们都说,我太笨拙肥胖,走路摇摇摆摆,根本无法到达这儿。我可讨厌被轻视,宣称我肯定会顺利抵达。该说这一次次的逞强迷惑了我的大脑,让我越来越有信心吗?虽然路上兜兜转转,几次想一头扎进海里,游回南边,但我从未真的放弃。
现在我来了。不会飞的我怎样越过重重山岭,躲过危险?又是怎样在可怕的高温之下至今没有热死?如此琐碎的事并不值得向您细说,总之我狼狈不堪,瘦了好多,毛发也变得稀疏了。这次远足花费的时间远不只几个月,同伴们可能已经养育了好几个孩子,我多少感觉有些遗憾,但并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山谷里的鸟儿们齐心协力,用嘴巴衔着我或是用爪子抓住我,让我得以进入这个半空中的树洞里。虽然我瘦了不少,但还是硕大,此刻不得不蜷缩着身体,就像一团风滚草。认真讲,一路上我也如同风滚草,被风、海流、声响与偶然的情绪推着前行。我能够抵达这儿,真是非常非常幸运。
“那片山谷可不是谁都能找到的,当年我就失败了。如果你真的到了那儿,请告诉凤凰我昨晚梦到了它。”丹顶鹤说,“刚刚我看到水面上自己的倒影,发现头顶的红色羽毛更加耀眼夺目,肯定因为那个梦的装扮吧。”
“你会在那树洞留下一封信吗?请在信里说说我吧。”纯色山鹪莺说,“我曾经拼尽全力,想要过上更加壮丽多彩的生活,但失败了。我太老太虚弱,已经无力展开新的生命,注定将会消无声息地死在角落里。但是,如果凤凰能知晓我曾经存在过,大概也就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若你真的成功抵达,请告诉凤凰这个世界越来越像地狱,不要再回来了。”斑赤朱雀说,“肯定有一个更好更新的世界吧,但我们丑陋又肮脏,不配得到入场券,只能与这个旧世界一同腐烂。”
“你绝对、绝对会遭遇意外死去!你的死状绝对会很惨、很惨!如果没死,真的见到了凤凰,请向凤凰说说我的一种猜想。”紫蓝金刚鹦鹉说,“这个世界远未准备好拥有我们这样漂亮辉煌的鸟儿。天知道它还得准备多久,可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我相信唯一的出路便是放弃紫色的羽毛,放弃困守这一种族,变成别的物种生存。要么变形,要么灭绝,再没有更好的办法。”
这几个为我指路的热心鸟儿,曾经请我转达它们想对您说的话。现在我悉数告诉您。当年扎堆取暖的时候,谁的念头成了我的念头?那一个伙伴为什么想来凤凰谷?我仍旧不清楚。长住此地的渡渡鸟说,我是第一只来到这儿的帝企鹅。那个伙伴来过吗?或许它也踏上了旅程,但死在了途中。又或许,那个念头留在我的脑子里,永永远远地离开了它,它已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