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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一封流自东南亚的信

ia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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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ago,你好,

哈,抱歉,昨天要給你回信的,但是精神不集中,也沒法坐下來寫。收到你的信很開心,雖然還是不大放心。我照你的信回复。

本来这个时候,应该是我在家里盼着你来的时候,可这人祸,让我们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一面。只能跟你写信,说说最近的动向。

本來我一月底就要回國。因為等徐坦他們到蒙特利爾參加展覽活動,推遲到2月中旬。結果疫情爆發,我回不去,徐坦也來不了。

這一段時間開始還是比較擔心國內的親友。但後來看大家比較耐壓,還比較安全。但是我擔心,也許許多人心理潛移默化有了變化。

現在的形式看來,可能暫時看不到什麼希望,反而更加逼仄壓抑。看看夏天到了會是什麼樣。也許我那時候會回國。


我和Z自2月始至今,已经离开中国一个半月。我们于11号离开了住了一个月的马来西亚,又回到了泰国,在我们到达泰国,拿到落地签后两个小时,就看到了消息,说泰国关闭了好几个国家的落地签,其中就有中国。

你們離開馬來西亞是因為簽證不能續簽了嗎?很幸運你在泰國拿到了簽證。

我在来了国外之后,才发现中国的生活原来是那样的畸形、凋敝、荒芜,才知道自己确实身处无所不在的极权空气之中。才知道自然而然的植物、街道、城市、人,该是什么样的。

2000年前以前的中國,雖然也還是極權,但是信息管控和經濟利益主導一切沒有到現在這個程度,還沒有那麼窒息。很多人在國內,享受到經濟發展的好處和便利,而不知道人和社會最根本的還是與人、與世界的良好關係。在國外,一般都會有比較放鬆的感覺。

因為人和社會是有價值有地位有尊嚴的,所以處處能感受到這種尊嚴和平等。當然不是絕對的,但是在國內是絕對沒有的。在國內,

不是恃強凌弱,就是獻媚委屈。人都沒有尊嚴,社會的各方面設計和配備也不考慮人的尊嚴,何談自然和環境?


painter: iago


这次疫情,真真展现了中国这个人间地狱,这不是那些个书里的话能概况的,不是过去的伟大而又天真的文学作品能描述的。也因此,我们的心情都沉重。


我這幾年,越來越覺得中國很多地方不舒服。其實我本性不喜歡政治,但是對情理很較真。我覺得中國人現在一個是忘了善良和道義,一個是是非不辨,不講道理。感覺國民素質是有史以來最差的,混蛋、愚蠢。但是中國人本性是非常善良好客的,雖然有種種弊端。

完全是這個邪惡的統治,不負責任自私自利的知識分子,讓整個國家沉淪。我都不知道是否還有希望。

 

前些天,又同X写信了。我好半年没和她写信了,写信和微信聊不一样,和见面也不一样。我想把我给她写的信,也给你看看,说的也是我最近的感受。哎,我也想听你说说话,每次在群里,你的发言我是必看的,但那终究和我们亲密些说话感觉不同。我们现在不能相见,但文字可以让我们心还是连着,期待你的回信。
爱你的,
iago

下面是我给X写的两封信。
---------------------------------第一封信---------------------------------
亲爱的,
我也好想你们。我会想,如果没有Z,我确实不会独身在外。太漂泊了,远离了我精神的家。我精神的家是与你们共同筑建的,要在这么一时三刻融入别的土壤,实在是困难。语言不通,境遇不同。可以生活,但不免干枯。不是这里就没有问题,不是这里就不能重建实践的田野。而是我已经习惯了了解中国式权力带来的遭遇,对其他语境难免陌生、难以进入。


Iago,X,和你們相比,我應該是經歷兩種不同文化時間比較久的。我到加拿大11年了。起初5年,我特別想國內。文化和情感上,很擔心和國內疏遠。我在加拿大運氣比較好,從一來就被這邊的藝術界、學校、文學界接受、支持,其實非常有被愛護被關照,像家一樣的感覺。

在國內其實沒有這麼多真誠而無保留的呵護。可我還是心不在異國。但是5年以後,國內的變化,經歷的一些事情,越來越讓我沒有認同感,越來越傷心,好像漸漸開始真正有了擺脫國家、身份的自由感。譬如現在我們會討論、面對的一些問題,一些政治社會問題,那種地方的、民族的、文化的東西,對我來說,慢慢變成第二性的了;我不再刻意,或者強調人的區分,而是覺得為一切人秉持追求平等和正義,才是根本。

Iago可能還是脫離母體國土時間短,如果時間長一些,也許不會再覺得語言、國土、家鄉是內外之別。雖然我們的根的情感和牽過可能永遠改不了,但是也許,在任何地方,可以和任何人都像親人、像兄弟姐妹一樣。

painter: iago


在这个有60%穆斯林的国家,第一天我就受到了冲击。被头巾的数量给冲击到了。直到今天,适应了许多。
我还记得那天早晨,从机场到市中心的静静的列车厢,太阳初升,人们安静地列队进入,都是独自的人,像大部分的城市一样,只是还要更安静。这是个安静国家,听不见鸣笛、公放的录音,说话也不必扯着嗓子,人人说话都细声,也都礼貌。
你以前说你说话嗡嗡的,让人听不清,其实是国内太吵了,如果来了这里,是刚刚好的。


是的,大陸人到哪裡都會顯得聲音比較大。我現在也還是會聲音大。不過,我發現,習慣正常音量、甚至較小音量說話,一是有一種謙遜,不讓聲音有搶、有佔據、有控制的感覺;一是人與人之間交流傾聽的信任,知道別人會要比你喊給他/她,更自覺地、用心聽。

不知道你留意到沒有,在群裡,我有意識好幾次談論到身體政治。我覺得我們的身體感官,是最深刻收到極權和扭曲文化影響到地方。

我們要改變自己成為更友好的更健康的人,也需要從這些最自我的地方開始。

 

这里人也都宽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们是游客。但我和泽也着实冲击了他们,特别是小孩,他们没法掩饰自己的眼神,男孩女孩,都会看着我们,特别是我,一个女性,不仅没有头巾,头发还那么那么的短。实际上,这个国家,大多人特别中规中矩,就连男性,留寸头的都少。这是一个有宗教法庭、鞭刑的国家,但这也是一个相对宽容的国家。我并不觉得我在中国收到的眼神、态度,能比这儿更好。中国的人们太躁了,时刻非得雄赳赳气昂昂的,不能有平常心和真心。可我在这,我就是去吃一个面,老板娘都看着我们的眼睛笑。


馬來西亞可能很多暴力、不好的地方暫時你還是看不到。但是一個民主、和平的國家,大體都是差不多的。社會關係不緊張,基本的社會平等和尊嚴有保障,這樣人和人之間,自然而然就會友好、互相尊重、互相支持。在國內,總是讓人處處感到緊張。

 

刚来那几天,我和Z就觉得了,在中国,女性没有头巾、面纱,可她们的境遇是有的,她们担负的是无形的头巾、面纱。在这里的女孩们,头巾整理得整齐漂亮,在中国,许多女孩早晨起来也要化妆,为了那头发,还得花更多的功夫。也都和有头巾一样,似乎时刻有人盯着,最后,这些都化成了女性的一部分。
护士们被剃了头发会哭,一些身份认定难免与此挂钩。某种程度上来说,头发可以说是一种女性的器官了。那头巾也是一样的。她们有些很小的时候开始就戴,有些小学的校服就是统一的头巾,那么头巾对她们来说,就跟大部分女性的头发一样,也是女性器官的一部分了。如果强硬扯了她们的头巾,肯定是会哭的。


你這一段說得很好。我覺得可以教育很多西方人。


哎,我们兜兜转转了好久,才知道看问题和做实践都一样,它应该是基于已然发生的现实。想想我们读书的时候,都以为那些个了不起的理念设计,能带来个什么。其实那些设计当侠义的艺术来看,反倒还精巧有趣,放出这个范围,就开始带来许多灾难了。
林林总总,不赘言矣。
我想将此回信抄送与周琰,因为她对我有许多关心,不想空落她的好意。在此想征得你的同意。
   
love you,
iago
-----------------------------------第二封信-------------------------------
爱你,我的姐妹,女朋友:

我那天下午在路上看到你的回信,有一种情感从你的文字里传出来,抓住了我。那时候我正在彷徨,因为我妈妈很焦虑,她不断地发信息给我,要我回国,我又陷入了被她钳制的感觉里,一直在感受她的不安和焦虑,而非我自己。我看到你的来信时,是很开心的,感觉它们帮我从那样的彷徨中剥离了出来,重新转回自己身上,面对自己。
我感觉到了你的痛苦,但我也意识到了,某种程度上,痛苦也是我的养分之一。我在马来西亚呆的这一个月太轻飘飘了,又有些淡淡的压抑。在这时候,我看到了你的来信,我带着你给我的感觉去裁缝店修一件衣服。
那是一个有自制轮椅升降台的小店,没有空调,风扇呼呼的。里头三位穆斯林女性都带着头巾,一位坐着轮椅,还有一位有着长不大的、只有桌子高的身体。最靠近外头的裁缝车,坐着的是一位既可以讲话、眼睛也不失明,还双腿灵活,身高也与我差不多的女性。她应该跟我妈妈差不多年龄,静美坚韧。我看着她描画过的眉毛,涂了白的脸,长长弯弯的假睫毛和蓝色眼影,她仔细挑选的别针别着淡紫色头巾和衣服,在那儿剪裁、车衣。她与我妈妈,又有什么区别呢?这天下的女性,又有什么区别呢?
一个女性的裁缝店,一个残疾人的裁缝店,这不就是女性的家吗?
就是那时候,我放弃了我的妈妈,她的焦虑从我身上离开了,取而代之的是我去认领更大的母亲。
从小时候开始,我妈妈就会告诉我们,她不离婚是因为有我们两个孩子,她要撑着这个家。父亲总是作恶的,他好赌成性,每一年我们都在尖锐呼啸的吵架声中度过。我妈妈忍受着许多:外公的另外三个孩子都是谈恋爱结婚的,在那时候,外公很生气,因为他不能主意这些孩子了。妈妈就说,那我就让你来主意把。从此外公四个孩子中,家庭最不幸的就是我妈妈。外公因此很自责,但离婚在我们那儿是不可能的事。即便在城里,都少见。
我爸好赌,我奶奶又溺爱儿子,心里只要儿子高兴就可以,媳妇都是外人,都是她儿子的仇人,拦着她儿子高兴的。
从小,我们就目睹着母亲的绝境。而她忍受这样的绝境是因为我们。我在那天,意识到了,我身上隐藏着这样的原罪,而这原罪无法消除,我无意识里,对着她就会交出自己。尤其到了今天,她也使我成为了压迫她的人。因为我让她担心了,因为我不听话了,因为我没有负担家中的债务了,因为我读书读傻了……这样的一些焦虑一直萦绕着我,那么些年来一直都是。但在那个时候,我看着那位穆斯林女性踩裁缝车的时候,看着她的面容,涂了指甲油的劳动的手的时候,我意识到我只能对整体的女性的命运去交出我自己,而不是对我的妈妈。我只能为了将来不再出现像她那样命运的女孩而工作,而无法对她顺从。
我无法不对她感到抱歉。
以及,我也想听你说说自己的事情,你心里的,你遭遇的,只有微信的只言片语太不够了。你写给我的信,总是很抓住我,我能透过这些触摸到我爱的你。

best,
Iago
source: NASA

Iago,這一段,很複雜,寫得很美。其實,我和你有部分相似的經歷,但是不完全一樣。一部分是傳統的男權社會在家庭中造成的終身傷害;

但另一部分,更多的,是幾代人的政治和生存苦難扭曲的長輩的投射。我加拿大最好的一位朋友,70多歲了,一位詩人,他曾和我說過,你這些成長經歷,怎麼會這麼健康,這麼讓人覺得快樂?我說因為讀書,從小讀書而做夢而獨立。我大概能讀書的時候,心靈上已經完全獨立了。

雖然,也受傳統父權家庭的影響大半生。

你講家裡的情況,我覺得,你母親身上,已經結合了一部分你父親的傷害;而你身上,有一部分結合了他們兩人的傷害。這並不是說,母親或者你,模仿了父親的方式;而是應對父親的方式,變成了另一種固化的東西,和生命本身的歡欣、柔軟是不協調的。

你的焦慮,你對關注的問題,特別是女權和家庭暴力的執著,從方式上來講,還有受害應激反應的強烈痕跡。英國有一個說法,形容有信念的人最有效的行為方式:mild and firm,意思就是溫和而堅定。為什麼呢?因為,為了社會正義努力的人,很大一部分工作是要說服更多人,團結更多人,那麼這樣的基礎就有建立在理解、包容、溝通的基礎上。這樣的話,把什麼作為敵人,什麼時候勇猛,什麼時候溫和,都可以琢磨。

我喜歡你所說的,為一切女性的命運交出自己。我也是這樣想的,不過我不僅僅關注女性。我自己也常常很矛盾,我現在有一些想法,跟你們分享一下:


  1. 我覺得努力未必改變世界,未必達成什麼。正因為這樣,踏實,不懷野心,不用強迫方式的努力,也許更有益。用滴水穿石、潤物細無聲的方法,感染周圍環境,讓人們獲得自己的創造力和自主性,特別是發現自己的愛心和平等心,也許有可能。
  2. 心可以很平和、很低微、很寬廣,但是原則、是非對錯、正義的堅持毫不打馬虎眼。一切用良心和思考衡量。沒有思考過的東西,不可能真正發自內心;沒有感同身受的東西,也不可能真正發自內心。
  3. 我常常會懷疑自己的勇氣。前一陣和滿宇說過,我們在為了社會和世界努力的時候,不能放棄自己內心的幸福和和平。不能成為枯燥的革命家。
  4. Iago這次在國外,打開了許多。我也越來越相信,我們所爭取的所有的方向和問題,需要同時放在具體的人,和整體的世界這兩個微觀與宏觀的尺度來考慮。也就是說,對我來說,只有人的問題和世界的問題,沒有一個中國的問題這種絕對性。我覺得,國內的人,也包括世界上大多數的人,包括香港、台灣人,都把自己地方自己人的特殊性看得太大太重要了。這是很狹隘的。每個地方都是世界中的一部分,要看到它在世界中的位置和與世界的關係。理解需要具體,需要在地;但是視野和胸襟不需要有邊界。


先就回复這些。


愛你!

保重!

Yan


CC BY-NC-ND 2.0 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