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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时报丨凯斯·桑斯坦:为什么我是个自由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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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迫切需要有一个对自由主义的一个清晰理解。
图源:Illustration by Alia Wilhelm. Photographs via Getty Images
原文截图

为什么我是个自由派

凯斯·桑斯坦( Cass R. Sunstein)

当下对自由主义的围攻之多,超过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的任何时期。

在左翼,一些人士坚称,自由主义已精疲力竭,行将就木,且无力应对根深蒂固的不平等、企业权力和环境恶化造成的诸多问题。在右翼,一些人士认为,自由主义应对传统价值观崩溃、犯罪猖獗、对权威的不敬和广泛的不道德行为负责。

法西斯主义者拒斥自由主义,认为自由被高估的民粹主义者也是如此。

反自由主义(antiliberalism)正以宏阔和微渺的方式大行其道。暴政也是如此。

那许多行其道者错误描述了自由主义,他们提供了夸张的刻画。或许,眼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迫切需要有一个对自由主义的一个清晰理解:关于其核心承诺、范围、内部辩论、不断演变的性质、前景、是什么和能够成为什么。

以下试着用有关自由主义的三十四条主张加以说明。

1.自由派(liberals)相信六样东西: 自由、人权、多元主义、安全、法治和民主。他们不只相信民主,那被理解为需要对人民负责;还相信协商民主,即一种将致力于在公共领域讲道理与致力于问责融合在一起的进路。

2.以这一方式理解,自由主义并不意味着“左”或“右”。自由主义包括政治理论和政治哲学中对政治和法律有具体意蕴的一套承诺。在北美、南美、欧洲和其他地方,那些自认保守派的人士可能接纳自由主义的承诺,也可能不接纳。那些自认为是左派(leftists)的人士,可能有资格成为自由派,也可能没有资格。你可以立刻成为这里所理解的自由派和保守派; 你可以成为左派和非自由派(illiberal)。有非自由的(illiberal)保守派和非自由的左派。从历史上看,共和党人和民主党人都是自由主义传统的一部分。眼下,一些共和党人是非自由派,一些民主党人也是非自由派。

3.亚伯拉罕·林肯是自由派。以下是他在1854年说的话:“假如黑人是一个人,说他也无法管束自己,难道不是在彻底摧毁自我管束吗?当白人管束自己的时候,那是自我管束,但当他管束自己,也管束另一个人的时候,那就不止于自我管束了:那是专制。……没有人足够仁厚,可以未经他人同意就管束他人。我说这是首要原则:美国共和主义的靠山。”

我们可以把“美国共和主义”换作“自由主义”。“靠山”这一概念,是一种将人们个人生活中的自我管束(self-government),与作为一种政治理念的自治联系起来的有效方式。

4.自由派拒斥专制主义,珍视个人力量(personal agency)这一理念。出于该原因,他们认为约翰·穆勒的伟大作品《妇女的屈从地位》有助于厘定自由主义的本质。穆勒如同林肯,坚称对自由的承诺和特定平等概念之间存在关联,这可以被看作是一种反种姓原则: 假如一些人屈从于他人的意志,我们就违背了自由主义理念。许多自由派援引一项反种姓原则,打击基于种族、性别和残疾的根深蒂固的不平等形式。自由派致力于个人尊严。

5.虽然自由派能在一场争吵中站在他们自己一边,但他们不喜欢部落主义。他们倾向于认为,部落主义妨碍了相互尊重,甚至也妨碍了生产性互动。他们不喜欢以“我是X,你是Y”开头,然后继续进行的讨论。自由派怀疑身份政治,他们坚持认为,我们每个人都有许多不同的身份,通常是最优的关注于事务的长处而非这个或那个身份。

6.法治是自由主义的核心。法治要求事先制定明确、普遍、公开可及的规则。它要求法律具有前瞻性,使得人们可以计划,而非追溯性,以至于毁掉人们的期望。它要求书本上的法律与现实世界中的法律相一致。它要求听证权(正当法律程序)。它禁止过快地改变法律。它不宽容法律中的矛盾或明显不一致。法治与对言论自由、宗教自由或免遭无理搜查和扣押的自由的承诺不是一回事。法治是一种独特理念,自由派也是这样接纳它的。

7.自由派相信免于恐惧的自由,他们的主要目标之一,是既约束公共暴力,又约束私人暴力。

8.自由派意识到,在全球范围内,自由主义正蒙受攻击。他们指出,新老反自由派都拒斥对自由、人权、法治、多元、安全和民主的自由主义承诺。他们认为弗拉基米尔·普京和欧尔班·维克多是当代的反自由派。他们认为希特勒和斯大林是反自由主义的典型实践者。他们将卡尔·马克思和德国政治理论家(及纳粹党员)卡尔·施密特视为典型的反自由主义理论家。今天,与在上世纪四十年代一样,自由派激赏富兰克林·罗斯福对那些呼吁建立新秩序的人所说的话: “这不是新的,也不是秩序。”

9.自由威权主义(liberal authoritarianism),是一个矛盾修辞。非自由民主(illiberal democracy)是非自由的,自由派也因该原因而反对它。自由派拒斥非自由民粹主义。

10.自由派认为言论自由对自治至关重要。他们理解的言论自由,不只包括政治言论,还包括文学、音乐和艺术(包括电影)。自由派接受最高法院大法官、纽伦堡审判检察官罗伯特·杰克逊的说法: “强制性的意见统一只能实现墓地的整齐划一。”

11.自由派将他们对审查制度的反对和对自由和公正选举的承诺联系了起来。假如人们不能畅所欲言,这种选举就不可能存在。他们珍视投票权。他们致力于捍卫良心自由、隐私权、所有人的经济机会和与众不同的权利。他们同意大法官霍姆斯的观点,他推崇“自由思想原则:不是那些同意我们观点的人的自由思想,而是那些我们所憎恨的思想的自由。”坚持这一主张的自由派并不主张,人们必须宣称自己忠于包括自由思想原则在内的自由主义原则。

12.自由派致力于宗教自由。他们认为,人们理当被允许以自己的方式进行礼拜,或者干脆不进行礼拜。许多自由派有浓厚的宗教信念。他们敏锐意识到,在世界各地,一些有信仰的人痛恨政教分离的主张,认为政府理当接受甚至执行大量宗教承诺。但自由派希望国家摆脱任何特定宗教的主导,他们寻求确保国家保障宗教的安全。

13.假如后自由派(postliberals)或反自由主义者(antiliberalists)坚持官方的宗教正统,自由派会这样回应: 你以为你是谁?

14.一些自由派追随康德。康德认为,人理当被尊重,并被作为目的,而不是仅仅作为达到他人目的的手段。那些追随康德的人强调个人尊严,他们是自由派,因为他们是康德主义者。一些自由派是功利主义者,寻求最大化的社会福利; 他们是自由派,因为他们是功利主义者。一些自由派以契约主义者著称,他们认为,强调自由和平等的人之间的社会契约的主张有所裨益的; 他们是自由派,因为他们是契约主义者。许多人认为,他们的宗教传统激发了自由主义,或与自由主义相容。

15.自由派珍视自由市场,坚持认为自由市场提供了人们运用他们力量的重要手段。自由派憎恶不论公共抑或私人的垄断,理由是它们极有可能损害自由并削弱经济增长。与此同时,自由派知道,不加监管的市场可能失败,例如,当工人或消费者缺乏信息,或能源消费造成了环境损害时。

16.自由派相信私有财产权。但在自由主义内部,没有任何主张禁止累进所得税,或与从富人到穷人的大规模再分配相扞格。关于累进所得税,关于再分配是不是以及何时是一个好主意,自由派可以有且确实有不同意见。许多自由派钦佩林登·约翰逊的“伟大社会”; 许多自由派不以为然。

17.许多自由派欣赏当代的行政国家; 许多自由派拒斥。在自由主义内部,对该问题存在激烈争论。一些自由派喜欢要求人们接种疫苗或系好安全带的法律;一些自由派不喜欢。自由派对气候变化、移民、最低工资和自由贸易有不同看法。

18.自由派憎恶那种认为生活或政治是朋友和敌人之间冲突的主张。他们把该主张与法西斯主义,与达豪集中营和奥斯维辛集中营联系在了一起。

19.自由派认为,有着迥异背景和观点的人可以接受自由主义,或至少接受某种形式的自由主义。许多自由派热情支持约翰·罗尔斯的“重叠共识”主张。基于这一主张,罗尔斯声张“政治自由主义”,这意味着容纳对基本问题看法截然不同的人士,左翼、右翼和中间派无疑也可以支持这一点。

20.自由派认为,在左翼和右翼,许多反自由派和后自由派都制造了一个对手,并称之为自由主义,但他们没有充分接触到自由主义传统或实际的自由主义思想家。他们认为,一些反自由派错误地将自由主义与对贪婪、追求个人利益和拒斥自我约束的规范的热情混为一谈。他们认为,一些反自由派是在以没有自由派可能赞同的方式描述自由主义。自由派同意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丹尼尔·卡尼曼和他的合作者阿莫斯·特沃斯基的看法。他们这样抱怨那些试图通过歪曲来反驳某个立场的人: “对一幅漫画的反驳可以不过是反驳的一幅漫画。”

21.自由主义是一顶宽大的帐篷。约翰·洛克的思考不同于亚当·斯密,罗尔斯从根本上不同意穆勒。康德、邦雅曼·贡斯当、杰里米·边沁、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约翰·杜威、弗里德里希·哈耶克、以赛亚·柏林、罗尔斯、约瑟夫·拉兹、埃德娜·乌尔曼-玛格莉特(Edna Ullmann-Margalit)、杰里米·沃尔德伦、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米尔顿·弗里德曼、阿玛蒂亚·森、罗纳德·德沃金、罗伯特·诺齐克、苏珊·穆勒·奥金、克里斯蒂娜·科尔斯戈德、小马丁·路德·金、道格拉斯·伯恩海姆和玛莎·努斯鲍姆是自由派,但他们在一些根本问题上存在分歧。一些自由派,如哈耶克和弗里德曼,强调集中计划存在的问题;其他自由派,如罗尔斯和拉兹,则完全没有关注过该问题。自由派彼此有激烈争论。从詹姆斯·麦迪逊和亚历山大·汉密尔顿到亚伯拉罕·林肯,到富兰克林·罗斯福,再到罗纳德·里根,许多重要的自由主义实践者没有致力于任何类别 (比如康德主义或功利主义) 的基本哲学承诺。哪怕他们中的一些人在某种重要意义上是政治思想家,情况也是如此。

22.一个自由派可能认为罗纳德·里根是伟大的总统,富兰克林·罗斯福则令人憎恶; 一个自由派可能认为罗斯福是伟大的总统,而里根令人憎恶。对消极自由(免受政府干预的权利)和积极自由(接受政府帮助的权利)以及二者之间是否存在有意义的区别,自由派持有不同看法。

23.自由派认为,假如那些左翼人士(举例来说)不致力于言论自由和观点多样,他们就是非自由的。他们不喜欢包括大学校园中或社交媒体平台上的意见在内的正统意见。

24.自由派支持并承认,一个强大稳定的公民社会必不可少,这包括五花八门的私人协会,这些协会可能容纳一些不支持自由主义的成员。他们相信包括文明、体贴、慈善和自我约束的规范在内的社会规范的重要性。他们不想审查任何反自由派或后自由派的言论,哪怕一些反自由派或后自由派不予回报。在这方面,他们是宽容大度的。自由派有反自由派和后自由派的朋友。

25.假如后自由派拒绝承认自由市场有严重局限性,拒绝承认基于效率、再分配或公平的理由,许多监管措施都可能获得正当理由,自由派可能会说: 很可能是这样。假如反对意见认为新自由主义是一种可怕的主张,自由派可能会说: 我们不确定什么是新自由主义,因为这一术语主要被仇恨它的人使用。但假如它被等同于放松管制和对自由市场无休无止奇迹的坚持,那么自由派不必接纳新自由主义。

26.假如人们希望政府以非自由的方式行动——例如,审查言论,侵犯宗教信徒的权利,阻止某些人投票,固化种族不平等,在没有公正补偿的情况下侵占私有财产,强制在学校进行某种特定的祈祷或支持某种特定宗教信仰——自由派会站出来反对。这当然是事实。

27.一些人(主要在左翼)认为,因为自由派相信私有财产,他们无法接受再分配,或者无法防范经济不平等导向政治不平等。不同自由派对这些问题有不同看法。一些自由派坚持私有财产的重要性和大规模再分配的必要性。自由主义当中,没有什么主张与再分配给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不相容,事实上,许多自由派认为,最好的自由主义形式需要这样的再分配。自由派坚持所有人都有机会。因为自由派相信自治,他们坚定地致力于政治平等,并寻求确保这种平等。他们意识到这样做会造成严重的挑战。

28.一些人(主要在右翼)认为,自由派反对传统或漫不经心地对待传统,因此自由主义理当因为那一原因而遭到拒斥。在他们看来,自由派不尊重传统,想要摧毁它们。事实并非如此。考虑一下数十年来自由派在面对集中攻击时,经常成功加以捍卫的一些承袭而来的主张、规范和概念: 共和的自治; 制衡; 言论自由; 宗教自由; 免于不合理搜查和扣押的自由; 正当法律程序; 平等保护; 私有财产。

29.自由派不认为,说一种理念已存在很长一段时间是足够的。正如霍姆斯大法官所论: “令人反感的是,没有比一条法律规则制定于亨利四世时代更好的理由。更令人反感的是,假如自那之后,制定它所依据的理由早已消失,可该规则只因盲目模仿过去而持续存在。”但自由派仍同意,假如一种理念已长时间伴随我们,支持它的理由可能就有很多。

30.自由派喜欢好笑之事,他们是反反好笑之事的。

31.一些反自由派(同样主要在右翼)认为,社会不只需要自由,还需要限制。他们强调社区的价值,和自我约束的规范的必要性。大多数自由派大多数情况下同意他们的观点。他们相信公共利益和共同的良善。

32.自由派坚持自由和许可的区别。一些自由派积极捍卫对自由的某些限制:考虑一下限制吸烟或禁止使用危险药物。但他们认为,对自由的限制必须合理,而一些含糊和抽象地指向(比如)主权意志或公共利益的理由是不充分的。

33.自由派坚持在公共领域讲道理。他们认为讲道理是对威权主义的制约,因为威权主义者觉得,他们可以自由行使权力和使用武力,而无须为自己的选择辩护。自由派坚持认为,公共权力的合法行使不能仅仅基于国王这么说了、总统这么说了或上帝这么说了——甚或人民这么说了。

34.自由派既向前看,也向后看。他们乐意认为,历史的弧线是向正义弯曲的。小威廉·巴克利称,他所钟爱的那种保守主义“站在历史的对立面,大声喊,停下”。自由派会请历史解释其计划,他们已准备好低声说“去吧”。

(作者是哈佛大学法学院教授。本文原题“Why I Am a Liberal”,由《纽约时报》网站发布于2023年11月20日。文中超链接为原文所有,黑体字在原文中是斜体。考虑到文中绝大多数人名均有通译名,为方便阅读,译者略去了人名的原文。译者听桥,不保证准确理解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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