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载潜伏:老D的同志生涯

云何不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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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志生涯就是潜伏生涯,没出柜的都是特务,有的是女特务,有的是男特务”,老D如是说。老D祖籍福州,武汉生活,从事媒体行业。年过半百的他不单活力充沛,身材也保持得精壮强健,只是演讲中的小动作,譬如摸出一副老花镜仔细瞧笔记,透露他的确上了年纪。

1995年,当老D还是小D,媒体传播的同性恋知识和新闻极端匮乏。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在报纸上读到豆腐块大小的一则新闻:社会学者方钢将在武胜路新华书店签名出售新作《同性恋在中国》。对性取向困惑的他既好奇又紧张,跃跃欲试,纠结半天后,忍痛未参加签售——毕竟这是本同性恋研究,购书者难免被打上烙印。然而,签名售书过去一周,他最终来到书店,偷偷摸摸把书买下。一回家他便如饥似渴地阅读,寻找自己的印记。书中,作者以亲历者身份探访全国各地的同志聚集地。武汉的基窝,最早据说是70年代的黄鹤楼报栏(老D尚在读书,不幸错过黄金年代)。报栏里,每天阅报的男人挤得满满透透。同志们读报时会反剪双手;身后男子若有心勾搭,便暗中用胯部磨蹭其手;前者回头,视线交接犹如密码互通,有戏与否即刻便知。读罢此书,老D坚信自己就是同性恋,潜伏生涯由此揭开。

老D出道,或曰找到组织,是透过传媒和熟人。老D有一位相貌出众的同事,某天向他抱怨自己前夜被同性纠缠。同事路过循礼门,一陌生男子尾随,进而不断邀他看电影,还自称对他有好感。老D颇为诧异,暗暗惊叹居然有这般人物,率性、豪爽。于是,一天晚上,老D乘公交,转了两趟车,来循礼门查探。夜幕降临,黯淡的路灯散发幽光,他沿街转悠了一道,留意街边人的眼神,恍惚“似曾相似”,立马对上号了。他寻了个空位坐下,不久一男子凑来,报信说那边有个帅哥有意认识他。老D年龄尚小,不敢贸然赴约,核实此地为同志的领土无误后,安心离去。时隔多年,好事者告诉老D,那天唤他过去的是大武汉最英俊的人。他听完好生遗憾。然而,更为“遗憾”的是,将近十年过去,老D游玩广州,夜宿友人家中,机缘巧合,友人给他介绍昔日的武汉第一帅,结果此人已经中年发福。老D大失所望,腹诽道:“去他妈,也没什么遗憾。”公园之外,同志的街头活动地点还有厕所与浴池。许多浴池原是普通浴池,集会的同志多了,也就被改造成同志浴池,譬如东华园。来洗澡的,个个裸裎相对,无法伪装;上上下下打量,模样、身材、细节,一清二楚,可谓最直接的社交场所。老D当时把本地的同志活动地点全跑过一趟,总体而言,因为没网络,同志生活远比不上现在多姿多彩。

2000年前后,互联网普及,匿名性令同志网络交友迅速风靡。老D紧跟潮流,为和同志接触,他置办了一个“猫”,开始拨号上网。仅一个月,他上同志网站便花去九百多元网费(武汉平均月薪大约六百元),金钱的拮据遏制了欲望的疯长,他只得调整上网时间。“在互联网上,没人知道你是一条狗。”隐秘的网络交友同样有其弊端。老D见过几个网友,一睹真容后大跌眼镜,渐觉无味,以为不如到酒吧里浪,遇着称心的,天雷地火,直接上前勾搭。从此,他把网络交友的时间用到写作上。他在热门的同志网站“阳光地带”(如今依然存在却不复当年火爆)上开设专栏,撰写同志批评。初衷是身为同志,交往的问题繁多;同志社群不乏真善美,但假恶丑也比比皆是,他想鞭笞不好的东西,净化风气。由于武汉工作,他杂文中故事自然多发生于此,有意无意刺激到众多江城同志,激起遍地骂声。其中一个挨他鞭笞的,甚至在圈内造谣,骂老D又老又丑,建议都别和他交往。谁料,五年后的一次约炮,对象正是造谣者,双方都没认出,一炮了事。事后,俩炮友约饭,作陪的第三者恰与二人熟知。一番介绍,老D才意识到彼此骂过架、上过床,居然还互不相识。鉴于这段曲折的缘分,他们一笑泯恩仇了。

对老D而言,同志找到人群、皈依组织、发现活动地点,就是他们摆脱迷惘、确认身份的快捷方法;实现之前视同性恋爱如洪水猛兽,实现之后便拥有了坚定的归属感。他诚恳而幽默地说:“我们的信仰就是为了在现实生活中,找到一两个、几个好的男人在一起。男人就是我们的信仰!”但是,社会不允许出柜(或者说出柜压力沉重),多数同志必须隐藏伪装中寻求真爱,潜伏,直至衰老、死亡;潜伏失败说明演技不行,细节暴露了身份。老D清楚身份之后,刻意地修炼自身。他年轻时很娘,开口就脸红,为了融入直男队伍,他和同事闲聊时常故意装出很大老爷们;年轻时喜爱红黄白一类亮色,等到上班,他通过转变品味来进行掩饰。他明白这样很累,可终归是他的人生选择,何况回想起来亦不无乐趣。

老D有妻有子,父母健在,但是他们都未觉察老D的真实身份。他的家庭关系大体和谐,不过夫妻感情十分淡漠。当初尽管知晓自己是同志,老D迫于父母的压力仍然走进异性婚姻,只是,为避免频繁接触而刻意选择异地恋,在福州娶妻。据老D描述,他的妻子不解风情,人际关系一般,远非那种面带桃花、叫人过目难忘的女子。对象是舅舅介绍的,老D只交待媒人两个要求——正派,家世清白;至于美丑就无所谓了,女人对他其实都一样。两人互寄过几封信就开始谈婚论嫁了,感情基础薄弱。老D自嘲道:“如果没有小孩就不会有什么情感联系,不巧的是有了小孩,后面就不停地联系。”基本上夫妻各过各的日子,自己父母自己照顾。儿子从小交与妻子抚养,他定期探望。他很了解,如此安排对妻子不公平,幸而妻子似乎也乐得如此。他一度邀请妻子来武汉,但妻子拒绝了,说和他住不自在,宁愿跟父母一起生活,于是夫妻至今分居两地。

如今,老D依然在工作,也依然在潜伏,微博、朋友圈、公众号他都玩,组了十几个同志qq群,闲坐家中就能洞悉外界风吹草动。他偶尔会逛逛酒吧,可惜同志酒吧反不如从前热闹,圈子里前浪推后浪,酒吧这场所,老同志不适合,新同志没兴趣,因而日渐萧条。他也会琢磨,同志老了该怎么办。这时候,以男人为信仰的他,又觉得有无伴侣都无关痛痒,主要得自个健康、富裕,“自己好才是真的好”。倘能结识几个好闺蜜,老年生活就再惬意不过了,闺蜜比男友更长久、更靠谱——当然,有的炮友随着时间推移便成为闺蜜。某日,他从福州返回,深夜十点抵达武汉站,拦不着的士。他在工作群里求助,结果没一人回复,最后,是他一个闺蜜——已经躺上床睡觉了——开车来接他,他特别感动。老D曾经和闺蜜们筹划过,将来退休,他们几个老gay买栋乡间别墅同住,天天打麻将,再物色两个年轻俊美的考古队员作服务生。然而,他仔细思量,感觉靠gay养老终究不大现实。依赖儿子同样不合适,他于儿子就像一位经常串门的叔叔,情感交流不够密切,默契程度甚至不如亲近的外甥。儿子在妻子家中成长,言行举止都与老D族人区别,“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目前,他计划退休后重归故乡,因为一同长大的兄弟姐妹都居住福州。他和亲友们多年来仍旧保持联络,未来或将仰仗侄子们养老了。

作为一位迈入中老年队伍的同志,老D觉得今天的年轻人很幸福,他们可以勇敢地宣布性向,坦诚地活着,人潮人海中举牌游行。但是,他认为真正到了现实生活或者工作场合,那些勇气可嘉的年轻同志们还是慎重为妙,潜伏能避开许许多多麻烦。他相信同志的境遇会进一步改善,但不确定自己能否亲眼目睹那一天。聊以慰籍,他们年代的直人提起同志是笑哈哈地调侃,不是那种嫉恶如仇的愤恨。例如,他的一位领导就常说“他们同志怎么这么快活”。领导住在一家同志酒吧的楼上,晚归总会见到好些娘炮的男性在家门口打情骂俏。有一回,老D拎着个军绿色大挎包来单位。领导看见便打趣道,“你背这个包别有风情啊。我楼底下娘的男人就背这种包”,说完不忘安慰两句,“你背这个包没什么,你跟他们不一样”。

前阵子,老D上班的时候,他在候车地点碰到两个gay,都已年迈,再加上他本人,鼎足而三。他心中寻思,同志老龄化社会恐怕来了。他认真端详那俩位,一个气质像1,蹬了双旅游鞋在一旁抽烟、吐痰,不修边幅;另一个想必是0,头发白了但染过,露出点点白茬,每天在同一地点细细地啃苹果。老D心想,这1着实太粗糙了,而这0未免太“精致”了。他慨叹,“同志老了以后,最好综合一下,1不能太粗糙,0也不能太精致”。此即老D的自我期许。



后记

“同志跨世代”第二弹。约而言之,稿件记述了一位中老年同志追忆去而不返的黄金年代,那个年代里弯男直男合作愉快。基佬们可以去酒吧、澡堂、厕所放浪形骸;直男们也都一派无可无不可的宽容态度。可惜,并非所有人都能从精诚合作中获利。比如老D的妻子。

老D演讲到一半,现场一个女生坐不住了,直接问,“你觉得这样对你妻子公平吗。”老D原话是:“不公平,不过她也乐在其中。”他清楚形婚不道义,仅仅是受害人没意识到压迫而已——可这既不能否认压迫的存在,也不能证明压迫的合理。具体说,老D夜夜笙歌,娶妻时却要求妻子“正派”,细思挺讽刺的。配上那句“美丑无所谓”,接近于古典直男癌逻辑,“娶妻娶德,纳妾纳色”。孩子由妻子单独抚养,不单加重了妻子的负担,对小孩的成长也不利。

当然,婚姻不一定要以爱情为基础,尤其在几十年前,多数女性都没有追求爱情的欲望。老D也提到,妻子不解风情。问题在于,我们如何得知,如果妻子有温馨和谐的感情、享受性福的自由,她依然会“乐得如此”呢?把种子冷藏十年,然后断定它天生不能发芽,恐怕不合适。

要是没妻子做盾牌,老D很难潜伏下去。这是我觉得那个时代一去不返的理由之一:女性意识觉醒了。尽管有钱有权的男性(或女性)依旧可以为所欲为,普通男性已无法把没感情的婚姻强加配偶。这种情况下,直男弯男的合作基础,即对异性恋、父权婚姻—家庭连续体的捍卫,土崩瓦解了。加上许多基佬也不愿意长久潜伏——需要稳定爱情、厌恶掩饰身份,出柜成本降低,等等因素——先前的公园、酒吧、厕所、澡堂几个小空间,不能满足他们了,决心在异性恋正常化的社会中,争取更多空间。可以想象,将来对同性恋接受的直人会更多,反感甚至仇视的也会更多,矛盾一时间无法解决。这兴许是有的朋友觉得本文轻松中略带压抑的原因?

解释一句,我绝非指责老D,这些话既没有在他讲述的时候问,也没有在稿子里提,因为知道每代人都有每代人的难处,何况他作为性少数本身也是受害者。只是过去的某些问题,到现在依然是个问题,所以特意拎出来谈谈想法。

原文链接在此:https://mp.weixin.qq.com/s/VWgGpEPzoql4LXCo-cFTx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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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何不乐Gender Studies博士生,同志文学的研究者,社会运动的观察者。 武汉,Durham,桃园,Bloomingt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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