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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热闹寂寞如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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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哥伦布五年了。哥伦布是我很喜欢的城市,尽管那座小城也给我前所未有的孤独,但在回忆之中,那孤独也是暖色调的。

那是座安静的小城,但也有沸腾的时候。忘不了它平日的宁静如水,更忘不了它沸腾时红红火火的热闹。每当我从窗外欢悦的黑人舞曲中醒来,鼻子里又钻入一阵烤肉香,我便知道,这个城市的足球赛季到来了。我说的“足球赛季”(Football season),是美国人的习惯说法;按中国人的说法,该是“美式橄榄球赛季”。我总觉得美国男人大概是全世界男人中对足球最不感兴趣的一群——他们都看橄榄球去了。

那时候的我身处地点:美国俄亥俄州哥伦布市露天运动场附近五公里内的学生社区。妈妈永远搞不清我所在的地方,别人问起,她总含混地说:“就是那个,什么鹅啊鹅的一个州,哥伦布发现的那个城市”。每年秋天,美国各大城市之间的橄榄球比赛是如火如荼,作为拥有传统强队的俄亥俄州更是不会错过。

 揉揉眼,我翻身下床,推开窗户。外面秋阳灿烂,风蒲猎猎;一小队“红衣军团”正占据我家楼下草坪,喝啤酒吃烤肉,还有三个男孩子在扔橄榄球。墙上时钟显示早上九点,我知道这鲜红如今正片片泼洒在方圆5公里内的大街小巷;到正午时分,会渐渐会连成流动的红河;到下午三点半,红河从四面八方注入十万人的碗状球场,汹涌成红色海洋。

“红”是我所在城市球队的代表色。比赛这天,整个城市整个州、乃至其他州的人们开车从四面八方赶来,穿红衣,戴红帽,甚至车也故意刷成鲜红色。在这样的日子里面出门,目睹热闹的红,会感到怪异的温暖:因为想起我身属的那个国度,总是有如此熙攘的人群,偏偏也最钟爱红色。

如果故意忽略那些红帽遮掩不住的金发,还有头顶碧蓝如洗的天空,我可以以为我是在故乡广州,并继续想象是当年去观看广州亚运会的路上。   

然而我只是在异国的大街上,感动于别人的节日而已。

美国人真是爱玩,而且玩得热闹。下午两个多小时的球赛,实际上是一整天的狂欢。人们拖家带口,成群结队,开车到球场附近地方的草坪停下,拉起遮阳篷,拿出烤炉和折叠椅,放着车内的音响——球赛前的玩乐开始了:少年们多半是扔橄榄球或玩飞碟,中年人举着叉子烤肉,偶尔随着音响即兴来一段舞蹈;老人们则在一旁闲坐、边晒太阳聊赛况。这时走到街上去,音乐声震耳,烤肉扑鼻香,绿茵草地上晃过一群群嬉闹的红色身影,谁能不被这雀跃气氛所感染?

到开赛时分,那更是狂欢的高潮。十万人的球场当之无愧地可用“座无虚席”形容,放眼望去都是涌动的红色。看台上一层层设了座椅,然而这座椅似乎可撤掉——所有人都站着,随着球场上一众美女组成的拉拉队,做手势,喊口号。即使球赛在暂停状态,球场上也会立刻放起强劲的舞曲,看台上的人们默契十足地跟着鼓点跺脚:砰,砰,砰砰砰!排山倒海的声音,地板随之震动,蓝天似乎也随着十万人的跳跃晃动起来。

我在这地裂山崩式的欢乐迸发中,随着人群声嘶力竭地喊球队的名字(也是俄亥俄州的英文名称):“O-H-I-O!O-H-I-O!”(“俄亥俄!俄亥俄!”)这与我的母语迥然有别的发音,提醒我这欢乐的点点荒谬。其实我并不会看球赛。其实我对这座城、这支球队很陌生。

是在这时,我忽然想起了十几年前,在广州体育场高喊口号的情形。不记得是什么活动,只记得看台上黑压压一片的人,草地上也有许多身着鲜艳服装的人,正载歌载舞。那时还是小学生的我,与同年级的一百余同学一起,被分配一个“光荣任务”:手持与我们身体同高的向日葵布景牌,把椭圆形草地围成一圈,面向看台而立。等到每首乐曲更换之际,就把手中布景牌高举,并大喊:“祖国万岁!”

那日天气似乎很热,我记得被汗水湿透的校服粘在身上的感觉;也记得只听见不同音乐的变换、身后演员上下场的急急脚步声,却不能回头去看演出的节目。然而这段记忆全无不快,反而是亲切诱人的:每次举牌站起来,便会迎上看台上一众别校学生的羡慕的眼神,我的邻居、每次玩游戏都不屑带女生玩的阿强,竟然也在其中;于是我举牌便特别卖力,喊声也特别高昂。到了场地的表演不需要我们举牌的时候,躲在布景牌后的我就从草地上偷偷揪起一棵棵草,和旁边的同学比谁摘的草比较长。

我想起那日,想起傻傻的光荣感带来的骄傲,想起无虑的少年时嬉戏的自由。我不知为何会想起这样的少年往事。但那日的欢乐是真切地袭击了我,让眼前的欢乐反而不再真实。

眼前仍然是红色的欢乐海洋,耳边仍然是一串串英文音节的呼喊。

忽然觉得身体的无比倦怠,我只能放下手臂,停止呼喊,在金发碧眼的欢闹人群中默默伫立。头顶忽然掠过一阵鼓鼓的风,抬头,见两只鸟儿,顺着风向展翅,低低地从人海中滑行。它们对场内的狂欢熟视无睹,不慌不忙地,徐徐穿越了整个球场,随即消逝在蓝天中。

那一刻,身边的热闹寂寞如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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