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观察/经历/崇拜的中国
认真读了梁启智先生的“我的八个中国”一文,觉得这是一个很不错的尝试,即将不同个体对于中国的不同认知呈现出来,从而让大家看到一个更完整,更丰富的中国。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至于中国,我相信其面向要多得多,能够让生活在不同空间,不同社会阶层,抱持不同立场的人们彼此交流各自眼中的中国,这不仅是件有趣的事情,而且对于如今网络空间里动不动就乱扣“抹黑中国”大帽的声音,也许还会有一定的缓和效果。所以我也参与一下,顺便斗胆对各种面向进行一个简单的分类。
首先是第一个中国,我将其界定为被观察的中国,这里的观察接近科学研究意义上的观察,即对一个实体进行客观的考察。所以,这里的中国不仅仅是被我观察,而且它也同样能够被所有人观察,因此,它必须是同一个中国,一个有着明确定义和边界的中国。好比当我们要观察苹果,每个人都知道这个需要观察的对象究竟是什么,无论身在哪个时空,大家所观察的苹果都是同一种事物。所以,作为被观察的中国,它不能是模糊不清的,不能是模棱两可的,不能是随着观察者所在的地理位置变化而变化的。这就意味着,分分合合的封建王朝恐怕不能算,毕竟从统治者、统治方式到统治地域,都在不断变化,很难将其视为一个实体来进行客观的考察。而中华民国也不行,因为它从建立到今天,其实体发生了很大变化,且无法取得一致的认同(对台湾人和大陆人来说)。另外,一个文化意义上的中国也不可以,因为每个人对中国文化的理解都不同,这就会导致尽管大家都用一个概念,但其实所指称的对象压根不是一个。这样一来,我发现唯一剩下的能够被观察的中国就只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政权了。由于这个政权坚持中国共产党的领导,所以我们可以简称为中共政权。那么,作为被观察的对象,中共政权这一中国在我看来是什么呢?我认为它具有以下特征:(1)该政权是由一个唯一的政党所领导的;(2)这是一个少数人统治多数人的政权,政党的核心成员也就是统治者;(3)这个政权并没有任何固定的信仰体系,即它不会受制于某一固定意识形态(如过去封建君王会多少受制于儒家的伦理观念),它会根据其生存的需要而不断变换其意识形态(虽然名义上是马克思主义,但实际上却是不断“与时俱进”的。当然,为了不被外界看出来,它不得不运用一套看上去很厉害但其实是模糊空泛的术语体系来掩饰);(4)这个政权通过不断提升经济、科技和军事国力以及增进民众生活水平的方式来获得统治合法性;(5)在面对有可能威胁其统治地位的个体或组织时,这个政权会动用一切合法或非法的手段将其消除;(6)这个政权通过垄断/控制一切信息和资源来保障其统治的稳定性。
这是我对这一中国的观察,这种观察未必准确,所以,它们也是能够被检验和讨论的。
其次是第二个中国,被经历的中国,严格而言,这其实不能叫做中国,因为就每个个体而言,其所经历的中国都是部分的中国,残缺的中国。也就是说,这一中国仅是基于每个人自身经历体验到的中国,梁先生的经历比较丰富,所以他在不同的时空,接触不同的事物,认识不同的人群,体验到了八个不一样的中国。这些其实都是与其有着或浓或淡的情感羁绊。各位读者也是一个道理,你们每个人在中国都会有着各种经历,有的少点,比如从未走出过山村的农民,有的多些,像是那些四处调查研究的学者,无论多少,因为你的经历,由经历又产生情感,这些经历和情感就构成了你对中国的一部分认知,尽管这部分认知仅仅是中国这张大拼图中的一些碎片而已。这就是第二个类别的中国,也是因人而异的中国。那么,我所经历的中国又是怎样的呢?
我的经历其实也不算贫乏,要一一展开就会显得啰嗦了。我就说一个,那是城镇化的中国。我小时候生活在农村,童年的记忆里充满着油菜花的香味,在田里上下翻飞的白粉蝶,以及小河里一片片的水葫芦,开花的时候浅蓝色的一大片非常美。然后到90年代初,随着小河被填平,田地上盖起一排排厂房,原先夏天大雨会进水的老房子被新式的楼房取代,我也就从乡下人转成了城里人,开始对一个新世界的探索。城镇化对我而言,生活的便利倒在其次,最大的影响是交往圈。在农村的时候,你会认识村里的每个人,村里的每个人也都认识你。那是一个熟人社会。而城镇化后,我就不认识同一栋楼里的邻居了,尽管在同一个小区住了十几年,但左邻右舍们的面孔却总也记不清。不过尽管身边的一切变得陌生,我却可以去到不同的地方和国家,我可以与形形色色的人交往,我可以不断感受那个缤纷多彩的世界。我相信在中国,这种经历是挺普遍的,而这种经历又会令人对中国留下什么印象呢?“这是一个在不断进步的国家。”是的,你很容易为自己身在中国感到自豪。当然,你偶尔也会伤感,伤感那个自然美好的中国一去不复返。
诸如此类的中国对我来说还有很多,每一块中国的拼图于我而言便是一段经历,一种体验。但其实这是无法讨论的中国,它是个人化的,是私己的。最合适它的地方应当是艺术作品,小说、绘画、音乐、电影中都会有它的影子,每个人在不同的作品身上看到属于自己的那一块拼图,并唤醒曾经的那份情感。
最后是第三个中国,被崇拜的中国。所谓崇拜,也即意味着你认为这个存在是高于你的,你以及与你同一层次的所有人的价值都低于该存在。所以,当中国成为崇拜的对象时,它就获得了近似神灵的地位了。神是完美的,因此一切对于神的批评指责就是亵渎神明了。在这一意义上,传播与中国有关的一切负面信息就成了罪孽。这当然是我避之唯恐不及的中国,因为它与我的基本信念——没有任何存在高于人——相排斥。在今天的现实中,籍着中共政权的爱国主义教育和舆论管控,这一“中国”正迅速成长。不过,召唤神灵的代价乃是失控后魔鬼的暴走。所以到目前为止,我们可以看到,中共政权依然掌握着主动,它并没有放任国家崇拜的膨胀。不过,有关这一“中国”的涅槃重生故事已经开启。追求强大是其核心代码,近代屈辱史是其故事线,而今天“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便是其启动口令。未来究竟会如何,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第一个中国的选择。
以上便是我眼中的三个中国,第一个是公共的,可被观察的;第二个是个人的,被经历的,可以寄托情感的;第三个则是异化的,它被人们崇拜,同时以自由意志的牺牲为其食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