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热狗和两个汉堡
故事发生在哈尔滨。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很长一段时间内校门口的午饭摊除了盒饭就只有夹了奶油的面包。我还记得,那些盒饭的饭盒不是厚实的白色泡沫,而是一种非常轻薄的、颜色浑浊的半透明塑料,非常切合它所装着的饭食的口味;哈尔滨虽然经济落后,但副食工业一直比较发达,校门口卖的奶油面包就是这土不土洋不洋的产物之一,里面的奶油没有多少奶味,倒是非常甜腻,也许应该叫糖精面包还差不多吧。
大概是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这种情况有所改善。校园门口外卖午饭的摊位逐渐丰富了起来,学校自己开设的小卖部也刚刚建成,开始卖各种面包类的午餐,最受欢迎的一种就是“热狗”。只不过此“热狗”和人们印象中的“热狗”不大一样:没有沾满了番茄酱或芥末酱的、烤得油润亮滑的香肠,也没有夹着香肠的、从中间被切开的条状白面包。
学校小卖部的“热狗”是一根穿在一次性筷子上的面包,其形状很像一个加大号的牛角可颂,可颜色光泽又好像天津麻花。咬一口,外皮下的质地又很像松软的吐司。总之,“热狗”的面包部分就是这么一个奇葩的产物。
可能你会问:“面包不对,香肠也没有,那怎么还能叫热狗?”。别急,虽然说没有香肠,但这个“热狗”中还是有带肉的部分的:你拿着那根筷子,对着那个“牛角可颂”大啃特啃,不一会就能咬到面包中一块质地不同的部分。哦,原来面包的中心藏着半根火腿肠!它和面包一样被穿在了筷子上,只不过火腿肠又小又薄,一不小心就容易直接啃到里面穿着的筷子上。尽管如此,其结构倒也勉强可以被称为“热狗”吧。
每次热狗被卖到小食客手里的时候,都是半温热的,但小卖部里却看不到任何炉子。“热狗”外皮的油光和味道的油腻相辅相成,一口咬下来,油的味占了八成,面的味只能尝到二成。等吃到火腿肠的时候,咸味又盖过了一切。一只“热狗”下肚,嘴唇周围油光四射,好像刚吃了杀猪宴;一个饱嗝打响,好像国庆节的礼炮声。可是,正在长身体的孩子若只吃这点东西,饥饿找上门来不过是个把钟头的事。
即便是这样,“热狗”也要比校门外的盒饭更受欢迎,小卖部每天大概能卖出上百只这样的“热狗”,生意相当红火。小卖部的两位经营者据说是校长亲戚,是一对笑容可掬的中老年夫妻。他们每日在午休饭口时间忙前忙后,招呼着蜂拥而入的小主顾们。
不久之后,另一种打着西餐名号的饭食抢了“热狗”的生意。
这一天,校园外来了一个推着三轮车来卖午餐的阿姨。三轮车上有一个方形的玻璃罩子,可能是阿姨找附近工厂的玻璃匠新打造的。罩子上贴着红纸剪成的字:“现做汉堡,美味可口”。阿姨停好车,披上一件深蓝色的工人大褂,随后把摊子支起来,然后把双手伸进玻璃罩子中开始忙活。此时午休时间已到,饥饿的小学生们涌出校园:家近的回家吃饭,家远又没自己带饭的学生则奔向不同的午餐摊位。
不少学生立即就被这新个出现的“现做汉堡”吸引住了。他们看着汉堡阿姨像变戏法一样将生菜叶和已熟的汉堡肉饼堆砌在汉堡胚子之上,然后又捏起番茄酱瓶子,“噗嗤”一声,把一大滩番茄酱挤在汉堡肉饼上,最后再用一片汉堡胚子封顶,娴熟地用黄褐色的纸把汉堡一包,一份卖三、四块钱的汉堡午餐就这样做成了。
“现做汉堡”魔力无限,不仅在味觉上勾起了饥饿的小食客们的胃口,还在视觉上将汉堡的魅力加以解析并现场呈现。可想而知,每天中午“现做汉堡”的摊子前都排上了长队,汉堡阿姨那原本干净的玻璃罩内溅上了来自汉堡的各种汁液,罩子外则挂上了风吹日晒带来蒙尘和刮痕。
“现做汉堡”的个头不小,面饼部分比当年新开的哈尔滨第一家KFC中的汉堡还要大上一圈,暗红的番茄酱和翠绿的生菜叶子用量也都非常充足,汁繁叶茂,从面饼中膨胀出来。一口下去,面的味道醇厚,番茄酱酸甜,生菜叶子咯吱作响,在口中喷射出无数充满绿植芬芳的迷你小液滴。这“现做汉堡”,既比“热狗”好吃,又比“热狗”健康,而且价格上只贵出一块五。
可是,在仔细品尝了“现做汉堡”的肉饼之后则会发现,它的肉饼中并无太多那种能激起你原始食肉欲的肉味。无论在味道还是质地上,“肉饼”中所用配料似乎要比肉本身还要多。尽管吃下来肚子会饱,但到了下午第二节课下课的时候,心里总会有一种空虚的感觉。
不久之后的一个中午,一个穿着黑色皮夹克的中年男子抱着一个大大的白色保温泡沫箱,也来校园门外摆摊卖午餐。他打开纸箱,众小食客们一看:原来是一箱已做好的汉堡,标价与汉堡阿姨的一样。汉堡整整齐齐地码在泡沫箱中,比最爱干净爱整洁的同学的文具盒还要规整,每个汉堡都用保鲜膜包着,尚有丝丝热气散出。但看完之后,买他的“现成汉堡”的人却寥寥无几:在汉堡阿姨“现做汉堡”魔力下,“现成汉堡”完全是苍白无力的傻乖乖,根本无法触及小食客们那已经被抬高了的兴趣阈值。
这一天是星期五中午,已近中秋的午间阳光格外充足,但又没有夏日的炙烤。高高的天空下,“周末即至”的美好气氛在校园中升腾洋溢。我手里攥着零钱,去排队购买“现做汉堡”。尽管汉堡阿姨手速飞快,仍然架不住排队人多,用了好久才排到我。在等待的过程中,我用余光瞥见就在不远处的黑色皮夹克:他在自己的汉堡摊后时而踱步、时而吆喝几声,只有零零星星几个人买了他的“现成汉堡”。过了一会,他转过头,望着排起长队的“现做汉堡”,面庞上露出了类似饥饿的神情。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汉堡,又看了看天,随后就一声不响地坐在了摊位后。
几分钟后,我终于拿到了汉堡阿姨的“现做汉堡”。在往校园内走的时候,我经过黑皮夹克的摊位,与他对视了一下。他看着我,轻蔑地说:“有那么好吃吗?来,你拿个我的汉堡。”说着,他从白色泡沫箱里拿出一个汉堡,递给我,说:“你吃吃看好不好吃……白给你的,不要钱!我就不信了……”然后粗鲁地把汉堡塞到了我手里。
我战战兢兢地拿着两个汉堡回到了教室。眼尖的同学看到我拿着的两个汉堡,问我怎么买了两个。我说这是那个黑皮夹克免费给我的,但同学们都不信。我胃口小,连汉堡阿姨的一个汉堡吃完都够勉强的,于是我和几个同学把黑皮夹克的汉堡掰开,一人分吃了一小块。
我仔细咀嚼着黑皮夹克的“现成汉堡”。虽然汉堡的体积要比汉堡阿姨的小一些,生菜也因为被保鲜膜包裹了而没有夸张地膨胀出来,但汉堡中肉饼的味道要比汉堡阿姨的鲜美不少,可以确定肉是多于配料的。饭后,我想:下次如果排汉堡阿姨的队太长的话,我就去买黑皮夹克的汉堡好了。
星期一中午,这天又没有从家带饭,于是在午休时照旧出校门找吃的。我们下课晚了,汉堡阿姨摊子前的队早已排得老长。我在各种摊位间搜寻黑皮夹克的身影,大概是想对他说“你的汉堡很好吃”或“谢谢”之类的话,但四处不见他的踪影。实际上,我再也没有看见过他在校门口出现。一种失落感伴随着星期一自带的焦虑从心头涌起,比下午第二节课时那种因“没吃饱”而产生的空虚感还要强烈。
让小食客们大吃一惊的是,不久之后汉堡阿姨也不见了。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就是一下子突然间不再来卖汉堡了。汉堡阿姨和黑皮夹克的摊位很快就被别的摊位代替了。
大概两周后,学校卫生所的大夫在校长的命令下,在全校范围内展开了一系列“卫生饮食”宣传教育,三令五申不要让学生去买校外的那些不卫生的食品,尤其是离校门口稍微有点距离的、以烤鸡排为主的烧烤摊上的食品。
我还记得卫生所大夫亲口说过:“吃那些不卫生的食物,最严重的会得上艾滋病。”我敢打赌那时很多学生根本不知道艾滋病是什么,但是卫生所大夫说话时的那种口吻会让你觉得,那是全宇宙最可怕的病。
理论实践结合才有效,在“卫生饮食”宣传教育后,校长还组织了各班班任在午休和放学后“突击”各个食品摊,将抓住的学生加以进一步的教育。胆小的我自然也就不敢去学校外买非盒饭类的午餐了。
初冬的一天中午,我又没有从家里带饭。我们班提前下课几分钟,所以我赶在其他班级的饥饿的同僚们之前从教学楼里走了出来,在空空荡荡的操场上享受着几分钟凉丝丝的宁静。随后踱步到校门口附近,我望了望校园外的盒饭摊,觉得毫无食欲,就没出校园,拐进了学校经营的小卖部,想去碰碰运气。
打开门,走进去,小卖部里的昏暗一下子让刚刚灌满了天光的我看不清楚眼前的事物。依稀只看见那对经营小卖部的中老年夫妻正忙活着理货。听到开门声,他们回头看到了我。那个妻子对着我露出了笑容,然后回身到柜台后面,翻了一下,掏出一个东西。
此时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昏暗的环境,定睛一看:她拿着的,是一个“热狗”。她把那只“热狗”探到我面前,亲切地对说:“孩子啊,饿了吧!来,吃根热狗吧!”
Poppel Yang
2020-04-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