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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果 | Guo Li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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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传佛教寺庙里的瑜伽

刘果 | Guo Li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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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亡到印度的藏传佛教,像是这一千多年的大圈,又圆了回来。不过,这一次是传往欧美,继续裂变与融合。

西藏之家位于繁华的纽约第五大道边,一排排高楼间。红墙绿门,挤在一个正在施工的大楼旁,毫不起眼。

今天早上,我来这里参加一堂瑜伽和冥想课程。大门紧闭着,我和另外两名学员一起在门口等候。

闲聊之中,我知道今天的老师叫詹米。另一位老师叫约翰,“他是个真正的大师,你见到他就知道了,不过他周三和周四才会来教课”,一位年长一些、看起来很有经验的学员说。

不一会儿,一个看上去三四十岁、亲切有活力的金发女子从远处走来,是詹米。

詹米打开门带我们进去。一进门,右手是一排小小的转经筒,詹米顺手将它们转了起来。左手边,一个十四达赖喇嘛的铜制头像。正中间,一条通向二楼的楼梯。

二楼是主要的活动空间。一边是一个陈列室和小图书馆,另一边是一个空旷的大厅。大厅的墙上印着阿奇(Alchi)寺庙的壁画,猩红色的色调让我觉得回到了西藏。

大厅一侧有一个讲坛和几排座位。前几排坐垫,后几排椅子,看上去是打坐和上课用的。另一侧是两扇窗户,窗户之间一尊佛像。两扇窗户对着曼哈顿灰蒙蒙的大街,如同遥望另一个世界。

我们五个人在窗户面前,在这庙宇般房间的一角,铺开瑜伽垫,盘腿而坐。詹米带着大家吟诵祷词,开始上课。

祷词在大厅里回荡,诺大的大厅如同庙宇。墙上阿奇寺庙的壁画,打坐的众佛、众生千姿百态,烘托出庄严的氛围。

阿奇寺庙位于喜马拉雅山脉脚下一个小村子中,始建于十一世纪。它是个藏传佛教寺庙,壁画独特的风格却让人看不出产地:符号与仪式来自藏区西部,人像手法来自克什米尔与中亚南部地区,风景则来自印度北部绘画。

阿奇寺庙壁画上的多罗菩萨。又作绿度母、多罗观音,汉传佛教中认为是观音菩萨化身。anonymus, Public domain, via Wikimedia Commons.

我原来觉得,瑜伽与藏传佛教是两种八竿子打不着的传统。瑜伽源于印度,藏传佛教源于西藏,各自都能往前追溯一千多年。一个在湿热的热带,另一个人在寒冷的高原,中间隔着一条喜马拉雅山脉。

一千年前阿奇寺庙开始的时候,这些传统还在裂变之中,尚未形成今天的形态。而现在的纽约,这些传统又在以新的方式融合与演变。

这大厅里的壁画,就像是历史的回声。

西藏之家建于一九八六年。由藏传佛教学者罗伯特·瑟曼、其妻子尼娜、演员李察·基尔、音乐家飞利浦·格拉斯一起,在达赖的帮助下成立。罗伯特是西藏之家的核心人物,也是英文世界首屈一指的藏传佛教研究者和传播者。

罗伯特与达赖的渊源追溯到一九六四年。当时刚毕业的罗伯特,和不少其他欧美年轻人一样,在印度游荡。罗伯特不久前失去了父亲,在新泽西认识了一位藏传佛教高僧,第一次了解到了佛教。通过这一层关系,罗伯特在印度遇到了二十九岁的达赖。曾经执掌西藏政教大权的达赖,五年前与北京政府合作失败,正流亡在印度。

几天的时间里,罗伯特与达赖长谈西方心理学与佛教哲学,并成为了好友。罗伯特经达赖剃度出家,成为了西方第一个藏传佛教和尚。多年后,他还俗回到美国,取得了博士学位,继续从事藏文和梵文典籍的翻译和研究。

达赖出走印度的这半个多世纪来,近二十万藏人流亡海外,大都定居在了印度各地。北部喜马拉雅山脚下,达赖居住的小城已成了“小拉萨”。但印度政府并不提供公民身份,也不提供许多社会保障与福利,许多藏人不得不继续迁往欧美寻找新的机会。

迁往欧美的藏人中,许多是和达赖一样,在西藏完成了传统教育的年轻喇嘛。其中一些在政府和民间的资助下,进入英美的大学继续学习宗教学,接受了东西方的教育传统。他们在欧美建立起寺庙,开发新的教法,以适应寻找精神道路的欧美年轻人。

于是藏传佛教在欧美遍地开花,并不断演变着。

瑜伽课上,除我之外的三位学员都很有经验,已经各自练习起来了。詹米很快就发现我对瑜伽所知甚少,于是从最基本的瑜伽体式起,带着我一步步开始。

我一边试图记住动作,一边将注意力沉入呼吸、沉入身体的感知中。詹米鼓励我继续跟随自己的呼吸。她告诉我,西方的学员往往侧重肢体的部分,比较难协调呼吸与动作。可能是因为我练习冥想的原因,詹米说,我虽然不熟悉动作,但比较容易将呼吸与动作相连。

詹米教的瑜伽流派是阿师汤加瑜伽。阿师汤加瑜伽中,练习者内化一系列瑜伽体式组成的流程,每日练习。授课方式不是由老师示范、带着大家一起做,而是学生各自练习,老师在合适的时候指导学生调整动作,增加新的体式和难度。

这种授课方式被称作“迈索尔风格”,得名于印度城市迈索尔,阿师汤加瑜伽创始人乔伊斯最开始授课的地方。现代瑜伽是来自印度的晚近发明,与迈索尔有很深的渊源。

传统的瑜伽泛指许多不同的修行方法,以控制呼吸及生命能量。它们大部分与运动无关,而少部分侧重肢体动作和姿势的技巧则集中在哈他瑜伽这一支中。

在独立之前,印度经过了信奉伊斯兰教的莫卧儿帝国统治,又被英国东印度公司控制。哈他瑜伽已被主流社会排斥与边缘化,仅存于苦行的瑜伽士中。

与此同时,为了强身健体,也为了摆脱英国殖民者统治下身体虚弱的刻板印象,许多印度人效仿英国,推广健身文化与方法。

于是到了二十世纪初,一些修行者开始将西方的健身方法、与印度的哈他瑜伽结合,淡化传统瑜伽中信仰与灵性的部分,逐渐开发出了现代瑜伽体式。

其中一位是奎师那玛查雅,被称作“现代瑜伽之父”。奎师那玛查雅在跟随许多修行者学习之后,开始在迈索尔教授自己整合过后的瑜伽体式。

奎师那玛查雅自己从未离开印度,但他的学生们将瑜伽带到了全世界,成为了诸多不同的流派。比如艾扬格瑜伽的艾扬格,和阿师汤加瑜伽的乔伊斯,各自带出了许多在欧美授课的学生。西藏之家的另一位老师约翰,就曾在迈索尔跟随乔伊斯学习多年。

传播到欧美之后的瑜伽也在继续演变着,变成一种健身方式,融入了日益增长的健身产业。

我跟詹米说,我之前在健身房里上过几次瑜伽课,和这次感觉很不一样。我觉得瑜伽练习和打坐类似,是内观的练习,但我在之前的课上只学到一些动作,总觉得不得要领。

詹米说,的确,瑜伽变成了健身房瑜伽和传统瑜伽。健身房里的瑜伽常常只作为力量与柔韧的练习,更像群体操。而传统瑜伽,则是有其哲学和灵性内涵。把冥想的传统和哲学带回到瑜伽,“正是我们想在这里做的”,詹米说着,眼里透着光。

她说起她在其它瑜伽馆里教课时,试图从祷词和冥想开始,让瑜伽回归原本的丰满内涵。不过,大多数学生难以进入状态,她自己也不知道会不会被瑜伽馆反对。

“但这就是我们在这里想做的!”她再一次说。

七世纪玄奘从大唐出发去西天取经时,佛教在印度的影响力刚开始衰退。信奉佛教的笈多王朝已经灭亡,印度黄金时代结束。玄奘在游记中记载,一路上看见了许多废弃的佛寺。

玄奘最重要目的地是那烂陀寺,印度东北部的一座佛教寺院。那烂陀寺有严谨的学术与教育体系,是当时整个佛教世界的学术中心。

随着佛教衰退,许多信奉佛法的修行者,开始游荡于印度各地的山林野处,向种类繁多的印度教派学习幻术魔法与修行窍门,行不同的营生。这些苦行僧们无视社会禁忌与寺院戒律,学习各种密法。毕竟,如果看透了空性,那五毒皆是空。哪怕百无禁忌,也都不执着。

活路各异的佛教修行者们,后世称为大成就者,一般列位八十四个。这些不同的密法,则统称为“坦特罗密教”,有的保留在了哈他瑜伽之中。但更多的密法,通过这些大成就者们传回了那烂陀寺等寺院中,逐渐形成了了密宗体系。

北边的西藏地区,吐蕃帝国国力正盛,疆域日渐辽阔。吐蕃原来信仰苯教,但首领赤松德赞倾心佛教,请那烂陀寺高僧寂护来吐蕃弘扬佛法。然而苯教势力强盛,天灾人祸似鬼神之怒,不断阻挠寂护。寂护不得不暂时离开吐蕃。在反佛浪潮退却后,寂护请来大成就者莲花生大师,一同前往。

据说,莲花生原本被国王收养为王子,却因失手杀死大臣,被赶出宫廷,于是游荡四方,修行学法,掌握了许多神通。到了吐蕃,莲花生以神通降服苯教鬼神与巫师,建立了藏区第一座佛教寺庙,也将密教传统带到西藏。

到了十二世纪,来自阿富汗地区的古尔人,南下攻打印度地区,大肆破坏那烂陀寺。那烂陀寺宏伟的图书馆里的藏书大量被烧毁,许多僧侣携带佛经逃亡藏区,包括那烂陀寺最后一任主持。古尔人在印度建立了伊斯兰帝国,佛教在印度次大陆几乎绝迹。

而在北边的藏区,蒙古帝国先后占领了藏区与中原,元朝开始。藏传佛教在元朝成为了国教,进入鼎盛时期,许多典籍在这阶段编纂成书。佛教密宗在印度几乎失传的时候,却在藏区很好地保存了下来。藏传佛教的喇嘛们,成为了那烂陀寺的继承人。

现在流亡到印度的藏传佛教,像是这一千多年的大圈,又圆了回来。不过,这一次并不是传回印度,而是和许多印度传统一样,传往欧美,继续裂变与融合。

除了瑜伽,我之后又回到西藏之家参加了不同的课程。有一次是拙火瑜伽,有一次是梦瑜伽,两者都属于藏密传统中的“那洛巴六法”。

一同上课的有一位叫丹增的藏族大姐,在印度出生,父亲是藏传佛教认定的转世活佛。丹增在自己的儿女长大后,搬到了迈索尔学习瑜伽。最近来美国探亲时,继续随约翰学习。

丹增说起自己还在西藏的亲戚,有一次来到热带的迈索尔探望她,大惊失色,“你在这里做什么?这里这么热,又没有达赖喇嘛,为什么不回来?”亲戚告诉她,在西藏人们的生活很好,“只要别提达赖喇嘛,做什么都可以。”

丹增也想过回去。“那里多美呀。可是,我觉得我喜欢上了印度菜,甚至还有点喜欢热带的天气。回去的话,也许我不会真的习惯。我是藏人,但我也是印度人了呀”。

我问丹增,到了印度的藏传佛教是否会印度化,与现代瑜伽结合,或者以其他方式变得更容易传播?丹增说完全没有。“在迈索尔学阿师汤加瑜伽时,我是那里唯一一个藏族人”,她说。“而在这,我跟我妈妈说我在学拙火瑜伽时,她非常惊讶,‘那是寺庙里才能学的呀’。在印度,这些也只会在寺庙里教授的。”

“估计这里是全世界唯一一个既能学到阿师汤加瑜伽又能学到拙火瑜伽的地方了”,我说。环顾四周,一个中国人、一个印度藏族人、几个白人,跟着一个在印度拜师的白人老师学拙火瑜伽。

“这真是太纽约了”,旁边另一个学员说。

瑜伽课的最后,我们来到大厅另一侧的座位上,一起静坐冥想。经过了一个多小时的力量与拉伸,一个多小时借助身体的感知持续关注呼吸,内心变得非常平静。

静坐过后,詹米分享了一段她之前读到的话,关于我们的念头如何附身于眼前的事物,我们的头脑又会将之当成全部的真实。不管是瑜伽还是冥想,也都是一种提醒,在眼前的起起伏伏的表象之后,有一种不灭的意识与觉者,穿透众生。

我想起一个美国的作者写到在印度学习瑜伽的经历。许多欧美和印度的年轻人一起拜师学习,但有着很不一样的心态。欧美年轻人是精神世界的远行与探索,而对于印度年轻人,则像是传统的回归与复兴。

而我自己呢?也许是两者都有。在美国的环境中,佛教的教义与哲学让我感觉非常熟悉,我也日渐明白佛教如何深刻地影响了在成长时哺育我的中国文化。

不仅仅是熟悉,我甚至觉得它是眼前的世界里所缺失的。旧世界的神圣被科学拆解了,自然与人本身都在工业社会中成为了资源。我们沉入这崭新的虚空,失去了与其他生命和自己身心的连接。而佛教和其他几千年来在亚洲发展起来的传统,即使在刨去宗教的部分之后,仍然给我一种面对虚空的方式、一条共同摆脱痛苦的道路,也逐渐成为了我面对世界的一个支点。

但是,这又是远行的结果。在中国长大时,刚经历了文化浩劫,我身边少有熟悉传统的修行者,我也只能从书本中去抽象地了解。只有远走他乡之后,我才在另一片土地上、另一种语言中,发现那些熟悉的种子,已经生根发芽,在鲜活地生长着。

离开西藏之家回到第五大道,秋天的凉意已经溢满了宽阔的街道。美国大选刚结束,共和党大获全胜,社交媒体上一片吵闹。然而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一如既往。我走到华盛顿广场上,阳光下的年轻人们享受着闲暇,岁月安好。

不过人心的潮流已经悄然改变了方向,不再是进步与全球化,而是指向保守与传统。从美国到阿根廷,从俄国到伊朗,人们要重塑丢失的身份,彷佛试图拨回时钟。

在美国这样一个基督教国家,我好奇像藏传佛教这样的东方传统,会如何延续下去。那些曾经的密教必须成为公开的方法,才能让更多的人体会;而杂糅在宗教信仰中的修法必须被拆解为技巧,才能被科学和理性检验。

而英文学术界,研究者们不断发明新的概念和学科,如“Contemplative Neuroscience”、“Compassion Science”,来囊括以佛教为首的诸多修行传统,并从中融合和提炼出能够被现代化的智慧和方法。

这些拆解和融合中,教派的边界被打破,旧有的权力结构被遗弃。这样的融合,也许是在转向传统的年代里,让纷纷躲进共同体中相互对峙的人们,还有寻找共同根源的方式。

行道树两旁的法国梧桐叶子金黄,落了一地。

法国梧桐是全世界最常见的行道树。我在中国时,看见它们一次次黄了又绿。如今又在美国,看见熟悉的树干斑驳,熟悉的黄叶满地。

冬天快来了。希望和温暖一样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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