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不了的“伊布之家”
是在那個大時代,一九六九年時,隨著全國轟轟烈烈的上山下鄉高潮,小李和同校大部份同學,都是歸國華僑學生,奔向農村,到閩西永定縣風景如畫,山明水秀的土樓區安家落戶當農民,當時還有個時髦名稱,就是:知青(知識青年)。
他們先乘火車,再轉乘載貨汽車,然後在迎接他們並幫他們挑行李的農民們的陪同下,步行兩個半小時的山徑,翻過一座山,終於到了他們安家的地方,是一座四方形的福建土樓。他們把行李安放妥當,已是傍晚時分,五個農民家庭把他們五個知青帶到他們各自的廚房吃晚飯。以後的一段日子,他們將分別在這五戶農民家裡用膳,他們成為這五戶家庭的臨時成員。
接待小李吃飯的農民夫婦,有三個孩子,和他們坐在一起吃飯時,小李覺得好像就有了兩個妹妹和一個弟弟。幾年前小李回國,離開了父母和溫暖的家庭,終於在這裡好像又有一個家了,至少又有人關心他的冷暖和擔心他的飢飽。
土樓大門裡的寬闊過道靠牆兩邊有木板做的長凳,當晚生產隊在那裡召開社員大會,沒坐位的都站著,主要是把他們介紹給大家,生產隊長告訴大家,他們是來自印度尼西亞的歸僑學生,因為熱愛祖國而回國參加建設,叫大家多體諒和照顧他們。
散會後,有一個皮膚黝黑,額上有幾條深橫紋的老農婦趨前握住他們中的一個女同學的雙手,說:“你們真是印度尼西亞來的嗎?”小李一聽,楞了,老農婦講的是爪哇腔的印度尼西亞語!在這個客家山村裡,怎麼會有講印度尼西亞語的農婦呢?女同學用印度尼西亞語回答她說是,並問她是印度尼西亞回來的嗎?她竟激動地流下眼淚,向他們訴說她的故事。
原來她是印度尼西亞中爪哇三寶壟市附近的村民,是當地爪哇族人,因為工作的原因認識了在三寶壟市開中藥鋪的盧先生,後來就嫁給他。五十年代時,盧先生對她說永定家鄉的房子很大,要回去住,她就跟著來到永定家鄉。幾年之後,盧先生因病去世,留下她一個人在農村,她不識字,和印度尼西亞親戚也就斷了聯係,十幾年來只有在夢中才能講印度尼西亞話,和小李同來的一個女同學是來自中爪哇的,能用她的母語爪哇話和她說話,更使她哽咽不成聲。當地人稱呼她是“番婆”,我們和她講印度尼西亞語,自然稱她為“伊布”(Ibu),印度尼西亞語中的伊布,是對女士的稱呼,而孩子稱呼母親也是用伊布這個詞。
大約過了半年,公社革委會知青辦呼籲知青以生產隊為單位,自己開伙煮飯吃,小李所在的生產隊五個知青便決定自己開伙,生產隊要向社員借廚房給他們用,伊布就自願借給他們。她的廚房本來就已一分為二,一邊是她現在用的廚房,另一邊當作雜物倉,她把雜物清走,知青辦把國家撥給知青的一部分安家費發給生產隊,讓生產隊把伊布借出的廚房粉刷一新,修理好爐灶等等,一個新廚房就交給小李他們知青使用了。生產隊也劃出一點自留地給他們種菜吃,還修好一個糞坑給他們作集肥用。他們五個知青就像親人般組成了一戶沒有血緣關系的家庭。
有新廚房可以自己開伙吃飯,他們都很興奮。但他們感覺到伊布比他們更興奮,她主動幫他們把自留地整理好,教他們種芥菜、四季豆,小芋頭等等。他們的菜還沒長好,她天天把她自己菜地裡種的菜拿給小李他們,他們感到不好意思,想拿些錢補償她!她見了竟流下眼淚,說:“我沒孩子,沒親人,你們遠離父母,你們叫我伊布,我就把你們當作孩子!你們給我錢,就是把我當外人!”他們聽了都不敢出聲,他們確實感覺到她的真心。
他們還發現每天天沒亮,他們還在睡夢中時,伊布從水井打水先裝滿他們廚房的水缸,才裝她自己的。當時燒火煮飯,燒的是一種當地稱為“蘆枝”的蕨草,是農婦用出工耕田午休的時間在山上割的,知青們都是新手,割不到足夠燒的,伊布就特別割多一些給他們。他們點點滴滴的困難,伊布都看在眼裡,默默地幫他們解決。
有一次小李的扁桃體發炎,高燒39度,退燒後,小李的同學把稀飯端上房給他吃,還有一碗有兩粒雞蛋的湯,小李問是不是他買的蛋?他說是伊布煮給小李吃的。小李知道伊布養了一只生蛋的雞,每次收集了幾只蛋,她就拿到墟市去賣,換回的錢用來買鹽、點燈照明的煤油等等,每粒蛋對她的生活都很重要,現在一下子就為他犧牲了兩粒,他的心頭一熱,淚盈滿眶,他感受到她如母親般的關懷。
那時候他們都有一種感覺,他們五個知青加上伊布,就像一個完整的有母愛和親情的家庭,他們曾說,沒想到他們遠離父母和家庭,來到這山村之中,還能感受家庭的溫暖。他們感慨地說,這是他們的“伊布之家”。
不久後,國務院有政策允許像他們那樣的歸僑出境回原居地,一九七二年開始,他們陸續地離開了永定農村,他們的“伊布之家”也就自然解體了。
最近我遇見已經滿頭銀髮的小李,他向我講述了這個故事,他說這個“伊布之家”永遠存在他心裡。並說他們離開農村沒幾年,伊布就去世了。他們五個知青,幾年前有一位也去世了,一位在印尼生活,兩位在美國,只有他留在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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