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书第四期|第三天-土豆泥洄游(半虚构)
工作这么多年,瓦伦仍是睡不惯出差时酒店的软床垫。刚下红眼航班,一个人拖着行李站在堂皇的酒店,登记房号,随后按下电梯按钮,刷房卡,陷入床垫。酒店床垫总是很软,像一汪静水,深不见底,躺上去立马被一股窒息的失重感钳住手脚。这几年,她的睡眠变得很不规律,并非如与莉亚同居时,那种时间上的不规律,而是程度的不规律:有时,整夜睁眼至天明;有时,她沾床便被卷入惶惑的梦境,那些早已深埋的记忆片段,随着死亡妖异地复生,将她拽入荒腔走板的世界。
被酒店的送餐铃吵醒时,瓦伦刚入睡不久。侍应送来的早餐是omelet配土豆泥,外加两片吐司,两块黄油,两块草莓果酱,一小杯水果,一杯黑咖啡,另配糖和奶精。很多年没吃过土豆泥,出差时,酒店早餐大多时候默认是omelet配蒜香欧芹土豆块或炸薯条,若非特别要求,通常不会配备土豆泥作主食。疲累不堪,瓦伦感到一种受骗的愤恨,似在午后和风里,安然仰面倒在绿荫,望见无比湛蓝而旷远的天空;忽而被一枚流弹击中,四周寂静无声,然眼前景象天旋地转,光怪陆离,瓦伦才意识到原来自己身处阒然沉默的战场。
陪莉亚住院时,常吃土豆泥作早餐。那时,瓦伦抱怨住院部的陪床躺椅太过生硬,一翻身便发出巨大声响,吵得本就浅眠的莉亚烦躁不堪。于是,在医生做完夜间例行巡查后,莉亚邀请瓦伦一起躺到自己的病号床上。长期的进食障碍,使莉亚瘦得似座坚硬的金属烛台。莉亚背对着,瓦伦一只手臂从背后环过她身体,小心翼翼,似护着一缕摇晃的烛火,于夜半莉亚服下药物昏睡时,瓦伦摸到她突兀的肋骨似烛台细小的手柄。莉亚身上的病号袍空落落的,一上一下在后背松垮垮地系着两个结,她侧着身子蜷缩起来,节节脊柱如算盘的珠子般凸起,完整地暴露出脊背上的纹身。
莉亚的纹身是一支细长的蜡烛,立在边缘锋利的金属小盘里,烛身横插铁钉数枚。莉亚说,这种蜡烛在中世纪被当作闹钟使用,当蜡烛燃烧到一定程度,烛身的钉子会掉在铁盘上。听到金属掉落的敲击声,人们便知道一段时间已经过去。一开始,瓦伦没有注意到,只有蜡烛的前半截横插着铁钉,而下半截却空落落地孑然立着。只有在燃烧刚开始时,人们能时不时听到那钉子掉落铁盘清脆的丁零声,而当蜡炬燃烧过半,钉子尽数自烛身脱落,它便只是兀自消磨着自己。瓦伦不敢去想,在她听不到丁零声的最后时光里,莉亚是如何顽固而孤独地燃尽生命剩下的半截蜡烛?直到今日,瓦伦才发现,原来莉亚不是烛台,而自己才是那金属铁盘,钉子的敲击声让人不寒而栗。在沉默的后半段距离里,自己是如此迟钝,直至蜡泪窒息地覆盖头脸七窍,才看到莉亚已冥顽地消融。
医院伙食其实还不错,虽多是冷冻食品制成,但勉勉强强还算精心。病号餐会有一份奶素浓汤,通常是蘑菇汤或南瓜汤,两片烘得焦脆的吐司配最便宜的莓果酱,一块香蕉蛋糕或胡萝卜蛋糕,一颗苹果或橙子,一杯咖啡。主食呢,便是多种做法的土豆泥,满满当当一盘子。运气好时,可以分到一块覆在土豆泥上的黄油酥皮,虽这存放在冷冻柜不知多长时间的速食酥皮总是软塌塌不起酥,咬一口黄油便沾黏在上下牙膛,但终归是为这一成不变的乏味土豆泥增加些许口感。土豆泥里会拌入些肉类作蛋白质补充,有时是鸡肉,有时是三文鱼。莉亚讨厌土豆,也不愿吃肉,便任性地要求瓦伦替她吃掉这份主菜。因此,在病院的日子里,瓦伦吃掉好多好多盘土豆泥。那时,她喜欢打一种通关游戏,累积装备,某一天游戏角色便会升级。瓦伦像在屏幕的另一个人生里,累积着土豆泥,她有过希望,似乎只要吃下足够多的土豆,她与莉亚的人生便会如游戏角色一样跨过这腹背受敌的新手阶段。游戏和小说都是奶头乐,瓦伦,莉亚说。瓦伦,收集再多的土豆泥也不会升级,只会被土豆雷炸得稀巴烂。
有一些日子,当所有人都享用着莉亚游刃有余的热情与幽默时,瓦伦早已开始承担莉亚那将众人蒙蔽至眩晕的活力躯体下,无可奈何的自我戕害。在出院后的某个下午,莉亚将她拉到公寓的阳台,阳光穿破云层打在不远处的皇家山上,美得让人想落泪。莉亚从背后环住她的身体,细琐的气流喷上她的脖颈。莉亚的舌头轻舔她的耳垂,婉娈的海鳗般不可捉摸。瓦伦突然有种大叫的渴望,她感到那条冰凉的海鳗轻灵地滑过周身,而后随着冥冥中洋流的牵引,远游。她骇然转身,抓住莉亚的手腕想要抵抗洋流,愈是抗衡,却愈是感到莉亚的死志势如潮涌。
她将手探进莉亚裙底,已是濡湿一片。于是,将莉亚半搂半推拉进客厅,褪去蓝色睡裙,中指和无名指没入莉亚身体。莉亚和她说,精神疾病是X光照不见的恶性肿瘤。她遍寻莉亚有限的躯壳,迫切地渴望找到病变源头并决绝地切掉它,而那病源却与莉亚一样固执而狡猾。
瓦伦一部部地翻看莉亚收藏夹里的影片。留下评分的最后一部电影,是荒井晴彦的《火口的两人》。看到直子与小贤漠然倚偎在即将喷发的富士山口,漫天尘灰里,掩埋地底的岩浆暗涌如浓密而恣意的背德快感一般决绝。她回想起莉亚那日留在她耳垂与脖颈交际处的细碎呼吸。侵蚀着自己的低潮突然如山呼海啸般淹没身体,避无可避的悲哀似无休止的浪潮袭来,卷起岩砾将她剐蹭得体无完肤。
她想起,曾经自己惯于将创伤记忆深埋,而莉亚则相反,总是精准地剖开厚厚的疤痕,一次次刺激伤口,追问为什么为什么。瓦伦早已放弃解释自己的生活,而莉亚却不愿放手。自杀可不可以被当作对生活不可解释性的背叛呢?如果是莉亚,她一定会坚定地、一口接一口吃掉这盘土豆泥。但瓦伦不是莉亚,瓦伦怀着不可知的阵痛生活着,于是,金属铁叉一下一下刮碰瓷盘底,将土豆泥刮进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