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为历史版本和 IPFS 入口查阅区,回到作品页
陳茻
IPFS 指纹 这是什么

作品指纹

恩寵

陳茻
·
·
「等等下課跟你借個五分鐘吧,老師想跟你聊聊。」

我曾經有那麼幾次,對某些學生的眼神感到厭煩。

那是一種對眼前的事物,乃至於學問,絲毫不感興趣的眼神。幾個在教書的朋友,或是偶然相遇的現場老師,多少都跟我抱怨過這件事。說學生對自己要教的那些不感興趣啊,就是提不起勁,一聲令下課本打開,台下一片死寂。

那種氛圍只有教過書的人才懂,日子久了,什麼樣的熱情都會被吞噬,站上講台成了揮之不去的夢魘。

那感覺非常折磨人,有時甚至會想就此打住吧,師與生之間確實未必契合,或者,自己真的也不那麼適合當老師吧。

某一年,班上新轉來一位學生。在課堂上一語不發,彷彿我所說的那些他絲毫不感興趣,當大家為了我說的某些話大笑時,他也只靜靜的看著。或者更精確點說,那眼神帶有一點不屑,看得更深一點,又帶有一點不安。

課堂即將結束,學生的反應依然沒有起色。

我想起很多不好的回憶,心裡疲累。有點想放棄,覺得就這樣罷了,反正這條路上這種事件的也不算少。想著也許緣份就是這樣,他不適合我,我亦幫不了他什麼。

但那眼神,不管教書教了多久,我依然在意啊。幾個轉念,想說就再試試吧,我深吸一口氣,走到那孩子面前,淡淡的說:

「等等下課跟你借個五分鐘吧,老師想跟你聊聊。」

孩子微微點頭,沒再多說什麼,課堂就這樣過去了。

課後我們在教室外坐了下來,我問他這樣上課還習慣嗎?他不置可否,問他過去的學習狀況,他也只說就那樣,平平。

我點點頭,接著問:

平常喜歡什麼?有什麼有趣的事嗎?

他愣愣看著我,有點不知道為何對話會突然轉到這裡。

我看著他,開始跟他聊起以後的事。我問他想讀什麼科系,他小聲說了他曾經的夢想,但隨即又告訴我,那太不切實際了。

我說不會呀,他卻說他成績並沒有那麼好,不可能的。

我告訴他,其實我不在意這個,我只想知道你有沒有想過那些很美好的事。關於未來,關於生活,關於你最感興趣的最想做的那些。

他的眼神突然開始變了。

從短短的對話中,我感受到他大概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當然,這樣的觀察是非常片面而不深刻的,但已足夠初見一個孩子時,給予一些適切的關愛。

「你是一個冷靜的人,腦袋也非常清楚。」

「有時候看起來沒自信,會猶豫,但其實你知道自己是對的。」

他有點訝異地看著我。

「其實你不必那麼在意別人怎麼看你,你是很好的人,我知道,要相信自己。」

會告訴他這些,是為了我從他身上感覺到那些曾經被否定的,並未完全熄滅。所以我想要給他一點幫助,就那麼一點,我當時是這樣想的。

他後來告訴我,他從來沒有想過這些,也沒有人這樣說過他。

從那一刻起,我深深感覺到事情變得不一樣了,包含原本已不抱希望的那份緣。我突然意識到,我還可以給,還可以再給更多。

好多年以前,我還在教家教打零工。那時遇到一個孩子,成績極差,夢想卻是台大醫科。

我再進一步問他為什麼想當醫生,他告訴我,因為他的父親就是醫生,他的父親是很優秀的人,他想成為那樣的人。

他的父親,我所必須面對的家教家長,最常對孩子說的話就是:你白癡啊。

某次,這孩子再度沒有完成進度,我皺眉,正準備再訓他一頓,他的眼淚卻掉了下來。

就是那一次,他終於肯鬆口告訴我,他知道他的夢有多荒唐。他告訴我,他知道爸爸對他很失望,他不會考上醫科,不會是一個醫生,他不是讀書的料,連他僅有的那些看似有點起色的成績,也只是父親砸大錢換得的一點成果。

他說他是個廢物,是沒用的東西,他什麼都做不好。

那是他最脆弱的一次,也是他最誠實的一次,對我來說,也是他最成熟的一次。那天的他,忽然在大人的世界裡醒來,親手戳破自己堅信的荒謬泡泡,告訴我他的夢是一場騙局,哄騙與被瞞騙的人都是他自己。

我與他的緣分幾乎要盡了,那年我還太年輕,做不了什麼。

我唯一一次見他真心喜悅的表情的那天,他跟我說了小時候吹直笛的故事。

那一年,家裡的人都好開心,開心這孩子竟然能吹出這麼好聽的旋律。父親替他找來了音樂家教,家教老師告訴他,他是個天才。

那一年他還小,而我卻不知道在他長大的過程裡,是什麼時候起,他已經老了。

後來的某一年,班上有個孩子,上課無法專心,聽沒兩句就恍神,思緒無法連貫。

很後來的後來,我才輾轉得知這孩子是個特殊生,家長也許是怕丟臉,隱瞞了這事。

他在課堂上總是讓我感到無力,我必須時時停下來,確認他是否有理解我的意思。

十次有九次他不理解,但他已養成習慣,先點頭,後傻笑。他希望老師不要發現他又恍神了,他總是說,他知道,他有在聽。

但其實沒有,可是那並不是他願意的。某種程度上,他說了謊。

我花了很久的時間才聽到他親口告訴我,對不起,老師,我剛剛沒有在聽你說話。

但我聽到這句話,一點也不感到惱怒,我只是默默地覺得,我們的緣分似乎又更深了點。

下課的時候,我陪他聊些不相干的事,說說他最近有什麼進步,他總是開心的笑著。

直到某次,偶然間我問起他喜歡什麼,他說都還好,沒有什麼科目有特別的興趣。

他說,他只要沒興趣的事啊,就不會專心去做。我說我知道,他笑著繼續說:

「可是我有興趣的事,我做再久也不會累。」

我問他,那是什麼事呢?

他說是彈琴。

那天,我們聊了很多跟音樂有關的事,他看起來真的很開心。他告訴我,在學校裡面,只要是音樂課,都變成是他在教同學。

我告訴他,聽到這些我真的很高興,他好奇的問我,這是真的嗎?

我說是真的呀,聽到你的這些故事,我真的非常非常開心。

我想起好多年以前的那個家教學生。

「你必定會被學生騙。」

有幾次,遇到實習的老師問我教學上有什麼建議,我都告訴他這句話。但我會接著說,如果你發現學生在說謊,請一定一定不要氣餒。

我知道很多老師在剛踏入現場時都滿腔熱血,直到他第一次面對謊言,那股挫折感有時會讓所有的熱情瞬間熄滅。

可是,就是在這時候,請務必想一想,孩子為什麼說謊呢?

如果孩子選擇騙老師,是不是代表,他依然希望在我們的心裡,他還是一個不錯的人。哪怕只有一點點,他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相信自己會更好了,只能依靠謊言來撐起一些什麼。

可不可以,不要覺得我真的那麼糟糕。

有的老師喜歡戳破學生的謊言,他們不希望被騙,他們不能允許自己在學生面前顯得愚笨。他們會透過精巧的推理,用盡力氣拆穿那些謊言,那些謊言大多時候漏洞百出,一經拆解,往往支離破碎,體無完膚。

也許這時候,身為大人的我們,會覺得義不容辭,我們正在教一個人誠實,不可以說謊,說謊是非常糟糕的一件事。

我也不希望學生習慣靠謊言度日,但我只是想請每一位剛踏入現場的老師多想一下,我們的目標是什麼呢?是成為一個不會被學生欺騙,一個在學生眼裡無比聰明睿智的老師嗎?還是我們只是希望孩子能夠好,能夠勇敢的用自己喜歡的樣子活著?

在這荒謬的體制裡,誠實也需要本錢。如果可以,誰願意用謊言來編織假象呢?可不可以,我真的就是那麼好的一個人,不用欺瞞,不用假裝。

要教會一個孩子誠實,我們該要糾正他、拆穿他,還是接住他?

「橐駝非能使木壽且孳也,能順木之天,以致其性焉爾。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築欲密。」

這幾年我慢慢研究起田園,偶爾閒暇,也動手種些植栽。

我常想起郭橐駝的話。

木有天性,人不能刻意按照自己的意志去改變它。不過當今種菜可沒那麼簡單,在規劃一個農園時,我們要看氣候,看土壤,看濕氣與光影,再去思考有什麼適合生長。

當養分足夠了,條件滿足了,我們要勇敢相信這些植物都會長成最好的樣子。

但有些時候我們總是不願意相信。

「他植者則不然,根拳而土易,其培之也,若不過焉則不及。苟有能反是者,則又愛之太恩,憂之太勤,旦視而暮撫,已去而復顧,甚者爪其膚以驗其生枯,搖其本以觀其疏密,而木之性日以離矣。」

我們以為他們缺少的,並不是他們真正缺少的,我們給的,也未必是他們真正要的。

我們還沒看清楚他們,就已幫他們寫好了人生的劇本。我們只是不願意承認,在這粗製濫造的劇本裡,早有人註定要失敗。

但,我們會說他們不夠努力。

「雖曰愛之,其實害之;雖曰憂之,其實仇之,故不我若也。」

有時候我會想,一片田園真正美的時候,不是因為我做了什麼,只是因為我終於找到一個舒服的位置,好好坐下來欣賞這一切。

無有靜觀,無以自得。

我慢慢學會如何欣賞一個孩子,如何欣賞一個人。

而後我會慢慢相信,每個孩子都是造物的恩寵,我會慢慢相信,一切都會慢慢好的。

終於我將再度感到欣喜,一如我初踏上講台那年。每一次相遇,都充滿了感激。

相信他,理解他,而後欣賞他,愛他。

而後,謝謝他們,讓我也成為了更好的人。

(原文發表於2020年3月20日

CC BY-NC-ND 2.0 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