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女心》一对不惑之年夫妇参加了一场喜宴
女心
文丨coffee cat
(一)
“磨蹭好了吗?”
她正站在卧室穿衣镜前,一只脚刚探入鞋,正思量着,她先生一嗓门过来,惊得身子一晃,撑住镜子,脚后跟踩了进去。倒帮她做决定了。
“好了,好了。” 她轻声说,谁也听不出语调內的不悦。时间其实还宽裕,她先生就这么个急性子。
她坐于床沿,望着鞋,依旧在磨蹭,用行动来表达微微不悦。这是一双深紫细跟凉鞋,丝绒面子,紫得深邃忧郁,鞋跟伶伶弱弱,不是个出门鞋。是婚前她先生买给她的,计划婚宴上换上,做过一趟新娘子,方知那是天底下最吃力的活儿,空肚子不算,还忙得密不透气,哪还记得换鞋。这一双于是就压了十年箱底。今日有华宴,这冷宫里的美物,被她翻出来了,得以见见天日,随主人见世面去。
这日是她表哥的婚礼,喜宴治在一个顶级会所里。表哥是商界中人,钻石王老五,已逾不惑之年娶了个年轻十五岁的娘子,有媒婆举荐的。据说新娘来自三代书香世家,才貌兼备,复旦中文系毕业,善写一手漂亮楷书。表哥生意人,阅女无数,独与才女无缘。初次相见,已是心头惊鸿一瞥,再见其字,就如铁烙心,魂都随才女走了。
“你妈就是个磨太(沪语:拖拉的女人),走,跟我去停车场。” 她先生在过道里朝八岁女儿说。“不,我要跟妈妈。”女儿一扭身,从门里挤入。她先生虎着脸,斜眼从门缝里看,目光仅在她的脚面待了一会,还没爬升,就收走了。“这种鞋怎么走路,还带孩子呢!” 讪讪先走了。这鞋原是他买的,十年了谁记得。
她顿觉自如,对镜子细细一番打量,同女儿悠悠地往停车场去。她有两个千金,五岁小女儿正患感冒,一早就被奶奶接走了。
她家位于浦西有些落乡的地方,小区房子有点老,家在顶楼,没电梯。婚礼会所在陆家嘴金融区附近,她先生开车,车内寂然,女儿歪在她身上,拨弄妈妈新做的法式指甲,窗外飘起细雨,她担心起脚上这对美物。
车停,雨住。她让他先去,时间还早,想逛一回,许久不来这片闹市了。母女闲走在陆家嘴的汹涌人潮里,上海的人间四月天,已恍如初暑,在暗自发力。走到一处五星级酒店,门前一溜黑漆漆的婚车阵,煞是威风。一排摄影的摄像的,举起各自的家伙,对准为首的婚车,小黑窗瞄准大黑窗,蓄势待发。但那里头的新人捏足了架子,就是按兵不动。她站得脚痛,四顾张望,突然记得这是她十年前询过价的酒店。她也向往过一袭婚纱,在这门口笑面如花迎宾,可一听报价,心思即刻掐灭。
时间一转身,已是十年。有点惘然,拉着女儿走了。
(二)
办婚宴的会所,果然不俗。一扇小门进去,精巧不大的一方厅堂里先做登记,黑衣服务生引路,经过一条幽道,只见一个大如广场的新天地,树荫下散落着几幢欧式小洋楼。她家亲戚已聚在一棵法国梧桐下,她笑脸上前。
婚礼的仪式和酒宴分开进行。满堂亲宾肃穆地坐在一个仿教堂的仪式堂里,台上走完程序,乐起,就在新人交换婚戒时,天窗骤然开启至一角度,光束泄泄融融溢了进来,正好将一对玉人沐浴在阳光里。这是爱的阳光,角度之刁准,令人啧啧。新人互吻时,她的眼睛被熏潮了,又不敢真落泪。四十的人了,怎么好意思?
隔着女儿,她听见先生打了个惬意的哈欠。
身为女子,都该有点美丽的回忆!婚礼那天,女人是隆重场合里摆在主席台上的那株含水鲜花。远远的,隔着台,越着桌,光鲜不已。待到一切散去,清洁收场的阿姨会把她爱惜带回家,装进一个普通不过的花瓶。那就是今后的家。
这就是她的这些年,平稳有余,波澜不惊,悄悄过着日子,怕惊动了谁。有时她也富于想象力,婚后十年,每一年,都是一张纸牌,摊在桌上,3,5,10,牌上的数字面目糊涂,“哗”的一下她收入手中,只见面上的一张10。
仪式毕,众宾移步小洋楼,那是幢暗红小砖楼,她在电视里看到过这样的欧洲宅子。入内,长桌上铺着一层白丝绒毯,洒了金粉,毯子的流苏惠子缕缕垂下,酒杯小食摆放玲珑,新人婚照隐于桌后。雅致不失风流,不像别家的婚礼,巨幅婚照迎客,如当头一棒。到底是个书香人家的女儿,她想。
声浪沸沸,人影憧憧。她同一个表妹站于角落一隅,手执酒杯。她先生不喝酒的,拿了碟黄金虾球,往女儿嘴里塞了一个,食罢又去续了一碟。
落座。时辰到,婚宴开始。新郎满目春光,意高万丈。新娘子她只见过一次,小个子,细骨姗姗,干干净净的,一张轻描淡写的白脸。要说长相也非多动人,但举止谈话,低眉侧身间的娴静与婉约,那安详的书香气,是活生生的秀丽,胜过多少不读书只知精修门面的尤物。
新娘子今日美极,经妆容一烘托,淡淡的脸像一张着了色的素描。台上的新娘子很投入,给往后余生要留下一个辉煌的回忆。
身为女子,谁不是?
灯火暗去,众人都把眼睛转向舞台,她对着烛火抿红酒。
很久前,她的好日子那天,多么快乐!新郎抱着新娘一路奔下楼,门洞一出,炮仗如雨。上车前,她回头一望,一地碎嫣红。
她选了凤冠霞帔,十里红妆的中式婚礼。用现在的眼光看,妆艳了,头面花哨了,但那时也是花了大价钱的。有个三十桌吧,新郎官将心一横,每张桌上发了条软中华,整一条呵,这个豪举在她的姐妹圈里盛传了一阵。他要她骄傲。她去敬酒,曳地旗袍,紧小的领口托住一方花红柳绿的脸,她指尖灵巧地给在座男客一人分一包烟,再开出包新的,指头一衔,抽出,点燃。火光一亮,她鲜红的指尖似乎要滴血,那快乐霸道得一路燃到心间。
酒过三巡,桌上开始猜拳行令,只见火杂杂的杯光衣影相映。待到杯盘草草,热闹收了场,就是山长水远的漫漫日子。
宴散,她坚持第一夜住在浦西新家。新郎愤愤然,觉得便宜了酒店,但还是迁就了她。她要一个完整的开始,旁人不懂的一个开始。
新房是工作单位发的最后一批福利,自己只出很小一部分,一把顶楼复式的钥匙就握在了手里,只是地段不如人意,有点落乡。娘家房子在浦东,一套六十平的居室,近陆家嘴。妹妹去南京上大学了。父母慷慨提出换房,让小夫妻出路方便些。她婉拒,横竖要住去黄浦江那头。不然,那些混账光阴,怎样都会和她在精神上纠扯不清。跨了江,则一笔勾销,都会自行死去。
此时招待端来一个巨大的刺身拼盘,云里雾里的上桌了。轻烟冉冉里,她回过神,发现旁边凳子空着,女儿不知跑哪桌去玩了。隔肩的丈夫正埋头进餐,同许多来宾一样。
她想同先生说点什么,“表哥办得真不错噢,上个月我同事的婚宴上也有这个,但是小多了。” 他在鼻子里笑了一声,“排场上的钱少扔点,贴到酒水上,就能吃得更好。” 举箸兴致勃勃对准拼盘,她盘里即刻多了两块腴美滑腻的刺身。
她笑了笑,盘子推给他,我不爱吃这个,你吃了吧。他夹走,轻哼一声,港大(沪语:傻瓜),少吃酒多吃点菜!喝个水饱也只有你了。
她喝她的酒。
她是个老天疼爱的美人胚子,精巧的小巴盈盈一握,俏丽的孩儿面至今看着只有三十岁。一路风顺雨顺,大专毕业进了一个挤破头的国营设计单位,当科室秘书,下班后常有些领导的生意饭局要随。一个科室好几个年轻女孩,领导最爱带她。训练多了,杯觥交错间,她没想到自己竟如此玲珑。
老同学里有出国镀金的,有做了老板娘的,她自认天资不输人,该有比她们更绚烂,更拿得出手的人生。校门外的红尘滚滚而来,大举进攻,让她迷惑又兴奋。年轻有貌的女子,哪个不爱玩?不出去交际,不出去见识,是极大的资源浪费,寂寂过到年老,是笔亏本账,要懊悔的!一周三个晚上,近半夜了,她在青森的月影里归家,不敢点灯,蹑脚去浴室卸妆。
当娘的渐渐觉察些了,却因开明惯了,也力图把女儿当个大人待,不去细问,只是隐约觉得女儿带回家的气味里,有一种陌生的东西。
那是个美丽的年龄,也是个轻率的年龄......
几年后的一日,她站在浦东一个奢华的酒店客房里,对面是一个保养得当、还没有啤酒肚的中年男人。空气有点硬,她是被叫去谈判的。男人将一把银盏盏的别墅钥匙轻轻搁在桌上,注视她的脸,微笑道:“再好好想想。”
她的两只手像浸在寒天湖水里,死一般的凉,面颊却滚烫。
她迷茫起来,是哪一阵香风艳浪推她来了这儿?这几年过得真是糊涂又亮丽。面前这个彬彬有礼的男人,从发丝到脚趾,每一寸的气息,她都熟知,唯一不知的是他的妻小在香港,后来知道了,晚了一点。她很想一句狠话掷过去,但人没有一点劲道。
一句话也没撂下。跨出那个房间,泪就滚落。 她看见一只迷途小鹿,以为前面是绿草青青,一头扎过去,只有一潭烂泥水。
她决意离开单位,那香港商人虽没真正抱得美人归,但很念旧,暗中相助把她介绍到了一个客户公司,没多久她就秘密恋爱了,快得惊人。下一个故事开始,上一个才能卷铺盖。
那人是她公司的。她不缺追求者,但这个男人追得最凶。
这男人是个实惠人,为人节俭,不沾酒只偶尔抽两口,追求期里,也懂得不辞辛劳讨好她。粗粗说来,实惠有余,不求浪漫,风度气质一般,到底没能拨动她的心弦。但是呢,如很多故事里一样,对一个身上有点轻伤的女人来说,这一些好,结婚够了。交往了一年,一天下班后,在一个饭馆用晚餐,他明示了心迹,说想结婚,她笑着点了头,反正早晚是这样。他一激动,叫老板开了瓶二十年陈酿古越龙山,不沾酒的人干掉了半瓶,她陪着喝,暗自替他为这瓶酒钱捏把冷汗。当晚,她把烂醉的未婚夫好容易架上了出租车。
婚礼没多时就办掉了。
然后有了两个女儿,也是美人胚儿,带出去都只说像她,因为爸爸相貌平平。她从单位分到的婚房很宽敞,父母时而来住上一阵,协助她抚养孩子。偷得清闲,她只感慨一转身,两个昨天还在臂弯里的婴孩,即刻成了两条活龙。母亲对这女婿起初就不甚满意,暗地说过,你要是能多等等多挑挑,一定可以选个更周全的。她只淡淡道,姆妈,侬放心,阿斌蛮顾家的,很会搞卫生,碗盏洗完还用布擦干呢。
宴上,舞台灯光骤然一变,抬头一片浅绿,婚礼进行到哪了?她一惊,倒不因为灯光,她听见丈夫在呵斥女儿:“不要疯了,识相点,回去当心!”小家伙泪眼婆娑的捏着把碎珠子,刚才和别桌的小孩嬉闹,颈上一条新买的项链被扯断了。她只觉得窘,真怕有人听到那一声喝叱,掉过头来看这一家,好在舞台足够精彩。她懒的多嘴,心里嗔道:“真是,骂小孩也不分分场合,真乖得木头一样,你又急了。” 训斥完,她丈夫又忙着往女儿盘里夹菜,大明虾、脆皮烤乳猪挤了一满盘。
想到丈夫,她又喝了口酒。
她倒不是安她母亲的心,她丈夫挺顾家的,只是脾气急,心里把一对千金宝贝得什么似的,嘴上却反着来。小家伙们看见爸爸,活龙变成了蚯蚓,受了气,就往她身上腻。他朝孩子粗声大气,她一度因此同他争吵。本性难改,渐渐她心累体乏,关闭一只耳朵求和。
他这人,高兴起来什么都好说,在沙发上翘个脚,给孩子讲故事也能滔滔半天。他自己没有不良嗜好,也不愿她有。她爱首饰如命,但男人觉得已经有两套好的了,再进门就是糟践钱了。她在网上偷偷买,被发现了,就谎报价格。其实她和丈夫的月薪差不多,她买她的,本是顺事,但一处屋檐下过日子,再有理也得瞧着点对方的眉高眼低。况且,她丈夫也竖立了榜样,偶尔只买点好烟,出去应酬不丢个面子。他要心往一处使,她也该有个好样子。再说了,夫妻虽然收入稳定,但是些死工资,小户之家,还有两个孩子要一路花钱。
购物方面,她先生对年末的商场促销很有好感,早早就动员全家:“平时省着点,到了圣诞节和新年,买东西可是核算得很。”一年的最尾一天,全家等到晚上十点去“八佰伴”抢购,海报上说了,十点起是折上折。那人真是疯多,潮水一般往里涌,他们拉着两个孩子,推了三部购物车,在人海里一路撞一路挤,大冬天的,四人脖颈儿淌着汗,小孩也玩疯了,刘海湿漉漉贴在红红的额头上,发烧了似的。她们都是聪慧的孩子,知道这一天爸爸最好说话了,边跑边朝推车里扔零食玩具。
关于度假嘛,一家人也会开了车去,只是不常有,都是在上海周边转转,过个周末就打道回府。她先生不是个乐意花银子在别处睡觉的人。她自从蜜月去了趟马尔代夫,此后就没出国旅行了。受到闺蜜的蛊惑,每年总有那么一两次,短促的兴奋设想会突然而至,想四人去趟欧洲,狠狠玩上个十天半月。但一想到这么一趟的花费时,悸动便自觉退潮了,规劝自己:“再等一等,索性作为刺激两个小孩考上好初中的奖励。什么时候不能玩,再过个五年八年又有什么呢。”
她同丈夫阿斌过着不慌不忙、不悲不喜的日子,经常关注楼市,说不定哪天房价跌了,可以咬牙再买套房子。
十年了。总的说来,她先生虽谈不上很称心,但到底是个顾家的。他的这些好,过过日子够用了。只是有一年的年夜饭上,亲戚济济一堂,小字辈开一桌,家里的后起之秀表弟表妹,纷纷带了各自伴侣,一对一对挨坐。她去捡女儿落在地上的发夹,弯腰只见表妹和男友手牵着手,在桌布下俏皮的荡来荡去。她先生在两肩之外遥遥坐着 ── 外出吃饭,他们之间永远隔着两个孩子。
这一丝嫉妒击中了她,来得快如天边闪电,但只一刹那。她厌恶这个人类的本能,她只是惆怅地望了眼她的丈夫。
婚后日子里的不痛快,从来不是什么肝肠寸断,只是一些不成气候的落寞。一觉之后,都不在了。
想到小孩,她的思绪又落到家里的楼梯上,一弧曲线直通楼上,中间转了一道弯。当初潦草了,装修队做完了楼梯,没安个扶手。孩子小的时候,她担心闯祸,还好无事。现在大了,她倒担心起自己日后老了,一个不稳怕要闯祸。尽管到老,还要等很久很久。
“必须提上日程来做,不能再拖了。”她默默想着,喝干了那口残酒。
她先生此时打了一个深沉的饱嗝,圆润饱满,为这场华宴圈了一个句号,满意的靠于椅背,像一只饱食的老龟。
(三)
宴阑,又是一场棉密细雨。她和女儿冲进车,一阵笑。她脚上的美物,已折磨她一天了。开车回家前,她先生觉得冷,叫她把后排座位上的外套递给他,转头去接,幽光下,这才看见她鲑鱼红的两颊。他盯住她的脸,发了一回愣。这一天过完了,他也好好看了她一回。
他妻子的头发,湿漉漉贴在面颊上。脸庞,由于酒精的熏染,出现了一种异样的美,在车内靡弱的光影下,闪着微光,如一朵雨后初荷,像一株暗夜羞花!他的心一个跌宕,接了衣服,掉过头去,十一年前为她雨中送伞,两人伞下相偎的情景一闪而过。他依旧承认,她美如当初,但回忆没有时间铺展,他只是心想:“今儿怎么了,平时不沾酒的人呀。”
车在细雨中缓缓而行,车内寂静,女儿在她怀里已睡着,鼻息酣然。她脱了鞋,悄然坐着,想着一会儿到家,就跟他说说这做扶手的事,不能拖了。
家,在一幢没有电梯的楼里。走到六楼,小女儿已在家了。开门,点灯,那个寻常朴素的家,连同活龙似的小女儿,一起热烈地围了上来。
她心头一热,几乎要滴泪。扶手的事,又忘了去说了。
总有一天,她会记得跟他说这事的。她要他们四个人,一辈子都好好的。
这一生,还山长水远。
(完)
作者:coffee cat
首发于公号:妙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