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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m Ch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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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ropping out or Rising out ―― “The Teenage Liberation Handbook” 讀後感(1)

Lam Ch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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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和我的學生在埋頭苦幹、為要配合體制對他們的統一要求的時候,我們錯過了什麼?……我今天埋頭在這棟建築物、在這個制度或機構裏面所做的一切,到底有沒有意義?而什麼才算『有意義』?

"The Teenage Liberation Handbook”作者Grace Llewellyn於1991年出版這本書,我手上這本已經是第三版,是2021年新鮮熱辣修訂推出。書的副題已經清楚說明這本書的主旨和目的,就是教青少年如何離開學校從而擁抱真實的生活和獲得真正的教育(how to quit school and get a real life and education)。(嘩!叫人唔好返學!啱啱出版嘅時候一定被評為教壞細路嘅書。)

1991年,我還是個大學生,對這本書,以及這本書所傳遞的理念,聞所未聞,但肯定是深陷於這本書所要質疑和挑戰的教育系統中,在其中掙扎求存,一方面因為作為新移民,我的成長歷程中,一直想要不辜負父母的期望,透過學校教育和爭取良好的學業成績,好融入社會主流;另一方面,因為我不知道有另一條路,或者說,我知道有人走了另一條路,但在我所接受的教育中,我得到對這「另一條路」的印象是它只是給未能成功融入主流教育系統(當時聽到的說法是「讀唔成書」)的人一個無可奈何的、次等的選擇,所以對我來說,那不是一條路,我總覺得,要走就走最好的,而我當時以為,主流教育體系就是最好的路,即使我知道自己在其中不會是「尖子」,但只要能生存就可以了。

三十年來,我成為教師,成為母親,如今才在人生路上與這本書相遇,我想,也許對我來說這才是最好的時機。首先,因為我做過教師,體驗到教育體系的毛病,想要從自己的教學法做起去進行改革,卻非常挫敗,我才能夠明白作者Grace Llewellyn作為教師所走過的歷程如何引領她去到要給青少年寫一本解放的書,因而產生共鳴,甚至她這本書不但是讓我更明白青少年的需要和能力,其實我自己也在閱讀的過程中彷彿重新走了一次自己的少年之路,發現自己一直帶著恐懼在主流教育系統中「生存」,一直告訴自己我還可以在主流中活得好好的,但其實在考核與等級的比拼中,我感覺自己永遠都不夠好,同時,我心底裏其實是覺得除了上學之外,我根本什麼都不懂,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我不是沒有喜歡做的事,而是在我的教育中,我感覺那些事都只是無足輕重的小事,不能與做功課和考試相提並論,而且,除非能夠去到得獎或引起關注的程度,否則,那些都只是「業餘興趣」或「孩子氣的玩意」,不是什麼「正經事」。

這些感受和想法,一直深藏心底,但因為在主流中我尚算能夠「生存」——無論如何總算大學畢業,也總算找到一份小學教師的穩定工作。然後,成為母親,體驗過如何養育一個孩子成長當中所遇到的挑戰和困難,讓我發現自己的眼界、心胸原來是多麽狹隘,生命力不知道從何時已經被磨蝕了,跟年少時在主流教育系統中掙扎求存一樣,我只想到要「生存」:按時完成該做的事,走主流那唯一的路;跟為人師表時一心想要幫助學生融入主流一樣:期望孩子也用同樣的方式過生活;生命的多元、變化無窮和美麗,不存在於我的育兒清單中。

然而,在這些為人師、為人母的經驗中,我感覺到一種枯乾、乏味,而且有很重的無力感,但我隱約覺得生命不應該是這樣的,卻又似乎沒有辦法擺脫,那種「只為生存」的習性深植靈魂。

在書的開首,Grace Llewellyn引用了兩句話為整本書定調,一句是來自一位已經離校自學的青少年Lisa Asher所說的話:

「如今,我從那些盛開的花朵認出六月來;

從前,我認識的六月卻是代表著複習考試,以及心緒不寧。」

(I recognize June by the flowers, now. I used to know it by review tests, and restlessness.)

另一句則是來自十九世紀北美原住民酋長Crowfoot的臨終詩句:

「生命是什麼?

是黑夜中螢火蟲的瞬間閃耀,

是寒冬日子水牛呼吸的氣息,

是那掠過青草地、消逝於暮色中的小小影兒。」

(What is life?

It is the flash of a firefly in the night.

It is the breath of a buffalo in the winter time.

It is the little shadow which runs across the grass and loses itself in the sunset.)

他們這些富有詩意的話觸動我心,向我展示生命力是怎麼一回事,簡潔有力地讓我看見我為何感到的枯乾、乏味。這讓我想起曾經有許多年,當我在教員室工作至日落西山,並送走了留堂個別輔導的學生,我在教員室外的長長走廊上,向走廊盡頭的洗手間走去時,看見遠處小山披著彩霞,太陽正緩緩落到山的背面,那絢爛的色彩彷彿在呼喚我,當時的我總是會想:

「好美的晚霞,好美的天空!可惜很短暫,真想可以多看一會兒!那些學生在回家的路上也會留意到這美景嗎?當我和我的學生在埋頭苦幹、為要配合體制對他們的統一要求的時候,我們錯過了什麼?又一天了!我今天埋頭在這棟建築物、在這個制度或機構裏面所做的一切,到底有沒有意義?而什麼才算『有意義』?」

生命短暫卻又極之活潑、璀璨,不是體制能夠承載或駕馭的。

有些人以為我家孩子一定是所謂的「資優」兒童,所以我們才有辦法讓他退出學校系統,在家自學;又或者是因為家長有一定的學歷,甚至好像我這樣本身是教育專業的,才有可能自己教孩子而不用送他到學校去。他們想像我家孩子退學之後,我會在家給予特殊訓練,使他成為精英,甚至有朋友給我傳來有關資優孩子可以提早進大學的資料。其實,我家孩子並非特別「資優」,當孩子被給予充足的安全感、自主和自由,他們都會展現「才華」(卻不一定是父母期望見到的才華),孩子有自己的天命。Grace Llewellyn強調她這本書不是寫給那些所謂的「資優生」,她說在這本書中也許讀者會看到好些離校自學的青少年(unschooled teenagers)做了許多叫人眼前一亮的事情,但不要以為這是因為他們聰穎過人、天生異稟,他們能夠活得有風采(這風采來自生命力),只是因為離校之後才得到了他們所需要的時間和鼓勵去成就他們所想,事實上,這些少年人,大部分在學校時都是活得很差勁的,直到他們的父母讓他們從學校制度中釋放出來。

因此,我的孩子是一個有機會被釋放出來的少年人——其實釋放他,也是釋放我自己——讓我們都能感受生命,而不被囿於制度和機構中(institutionalized),這跟是否「資優」無關,是關乎擁抱生命,是探索如何活着。Grace Llewellyn有個很好的說法,她說離校自學的少年人一般都會被形容或自己形容為「退學、輟學」(dropping out),但其實他們所做的並不是退隱或失落(drop out),反而是從本來壓平了他們的學校「冒起、矗立」(rising out)。有一天,我聽見兒子在網上跟朋友聊天時提到自己是「dropping out of school」,我知道他還在摸索自己的定位,不過也看見他很確定自己的能力,他對朋友說他雖然「dropping out」,但他能書寫,他的文字表達流暢清晰;他不認為自己是在「自學」,他說他只是在做他此刻喜歡做的事,他似乎有點抗拒把「學習」一詞放在自己身上,大概這個意思已經被扭曲的詞語對他來說有著千斤重的壓力,但他不知道,事實上他在所進行的活動中一直都在「學習」。這個「rising out」不是「出人頭地」的意思,而是重新感受生命力。

如果像他這樣的離校自學青少年不需要父母把家變成學校那樣教導他,那麼,作為他的父母,我們的責任是什麼呢?Grace Llewellyn的書中有一章是專門寫給父母的備忘和提示,她說這些青少年需要父母所給予愛和因這愛所帶來的安穩,同時,他們需要父母的信任和尊重去挺過他們從學校的強制、被動性轉折到能夠體會和把握自主性這個關鍵的(也有點混亂的)過渡時期(我早前提到過的兒子的混亂作息時間就是一例),所以父母不要急,不要倉促行事和催促,要理解他們需要時間去摸索和調節自己,這時候父母的接納和扶持會對孩子很有影響力。

這本書雖然是寫給青少年的,但作為unschooling的家長,這本書成為很好的支援,不論是在認識如何幫助孩子,還是對父母自己的療癒和成長而言。我發現我不單單是選擇另類教育,而是重新發現什麼是生命,什麼是寶貴的。


後記:

這本書30年後修訂再版,當然因為時代的轉變作出了許多刪減、增潤和修改,但我覺得最有意思的地方是新版的序言,作者在序言中補充說明了這 30年來她的閱歷和眼界的加深和擴展讓她發現第一次出版這本書的時候她所忽略或沒有看清楚的東西,這部分也是非常有深度的觀察和反省,留待下一篇文章再詳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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