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語堂的不亦快哉，是蕉王吳振瑞的嗚呼哀哉

什麼青果合作社辦事人送金碗、金杯以為二十年紀念，目無法紀，黑幕重重。忽然間跑出來一批青年，未經世事，卻是學過法律，依法搜查證據，提出檢舉。把這些城狐社鼠捉將官裡去，依法懲辦。不亦快哉！

1969年，幽默大師林語堂寫下〈來臺後二十四快事〉一文，記錄他定居臺灣之後所遇到的令他感到暢快不已的事情，這是其中第11條。同年9月1日，這一篇文章刊登在《中央日報》上。

「哇哦，林先生快活成這樣，還特別將這件事寫下發到《中央日報》上，看來這一定是什麼十惡不赦的壞蛋遭到制裁，大快人心的新聞。」

這是我看完這件快事之後的直覺反應。不過，由於這件事不在我的論文的研究範疇中，也就沒有持續追查林語堂到底是看到了什麼新聞而樂歪了。

畢業後有一段時間，我在中央研究院工作，時常運用院內的報刊檢索系統。有一天，閒來無事，想起林先生的快事，便在系統中輸入「青果合作社」、「金碗」、「金杯」……等關鍵字，並將年代設定於1969年；按下Enter鍵之後，數十篇報導圖檔映入眼簾，其中，一個名字不斷重覆出現：

吳振瑞

進一步以這個人名來搜尋，我不小心一頭栽進了六○年代，見證臺灣從最輝煌的香蕉王國黃金年代，到一夕之間土崩瓦解，山一樣高的香蕉擺到爛的淒涼歲月。而其中的樞紐人物，正是吳振瑞。

• 李旺台，《蕉王吳振瑞》（榮獲 2018 年第四屆台灣歷史小說獎）。

說起台灣最大宗的外銷水果，非香蕉莫屬。在農業時代，為政府靠香蕉賺進了龐大的外匯收入，其中銷往日本市場的數量更是可觀。但早期香蕉的輸日權卻掌握在出口商（青果輸出公會）手中，高雄青果合作社理事主席吳振瑞為蕉農權益遭剝削抱不平，極力推動「五五制」，為青果社爭取到一半的輸出權。此舉使蕉農的利潤大增，並促進香蕉產業的發達，吳振瑞被蕉農奉為「蕉神」或「香蕉大王」，把他當神一樣崇拜。在他擔任理事主席期間，台蕉在日本市佔率達到90%，締造了一段蕉農至今仍津津樂道的黃金歲月。

然而，好景不長。1969年3月7日，地檢署起訴吳振瑞，指控他以合作社成立20周年紀念為由，打造金盤、金碗、金杯，分送給理事會成員、政府官員與來往廠商，涉嫌貪污、背信、圖利。媒體也口徑一致，指摘吳振瑞剝削蕉農利益，極盡抹黑之能事，還給他扣上「蕉蟲」的帽子。

轉眼間，吳振瑞從「蕉神」被打為「蕉蟲」，令人不勝唏噓。大多數民眾受到官方媒體誤導，以為吳振瑞真是卑鄙無恥的奸商，只有曾經身受其益的蕉農同情他的遭遇。

3月10日，吳振瑞向調查局投案，隨後移送高雄地檢署偵辦。3年後，吳振瑞遭最後法院判刑2年6個月。雖然他在服刑1年多以後，獲假釋出獄，但他的香蕉事業也一蹶不振，於是黯然離開台灣，遠赴日本。

諷刺的是，自從吳振瑞入獄以後，香蕉外銷市場一時少了有力人才，加上接連遭逢病蟲害及國外公司搶攻日本香蕉市場，使得台灣香蕉產業快速萎縮，產量與銷量一年不如一年。當年的榮景，只能在老蕉農的長吁短嘆聲中窺見一二了。

這起貪汙案件看似塵埃落定，其實不然，解嚴以後，真相逐漸水落石出。原來金碗、金盤、金杯只是幌子，吳振瑞之所以身陷牢獄之災，主要是因為擋人財路，而且還不巧擋到黨政高層的財路。

據其子庭光、庭和的說法，這場冤獄的近因是因為父親推動的「五五制」，為農民爭取到更多利潤，卻因此得罪「青果輸出公會」。而公會高層和國民黨的關係相當密切，因此不斷地找吳振瑞的漏洞向當局進讒言。

其次，當時的香蕉是以竹籠包裝，美國的一家代表紙箱機械的律頓公司，以改善台蕉包裝作業技術為由，要求吳振瑞簽約。但吳振瑞認為條件不對等，堅持不簽。然而，該公司的經理正是蔣經國眼前的紅人李國鼎的弟弟，原想挾黨政背景強迫他簽約；來硬的行不通，只好來陰的。

另有一說，吳振瑞不慎捲入國民黨內部太子派與夫人派的鬥爭，成為犧牲品。不過這點說來話長，就不贅述了。

在政治勢力的作祟與介入下，促成了這起剝蕉案，不但摧毀了一個勤勤懇懇為台灣香蕉產業奮鬥的吳振瑞，也間接斬斷了台灣香蕉產業的命脈。

1989年10月6日，吳振瑞自日本返國，時任總統府資政的蔣彥士親自前往接機，現場還有三百多名的蕉農夾道歡迎。1991年，省青果運銷合作社決定發還當年作為證物的金盤給吳振瑞，等於是變相為他平反。吳振瑞因年事已高，已無意願上法院爭訟，於是接受這種「大街罵人，小巷道歉」的賠罪方式。

2年後，吳振瑞病逝於東京。能在有生之年得到平反，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回顧他的這一生，大起大落，又見證了台灣政治與經濟的發展，戲劇性十足。2010年，吳振瑞之子吳庭和把爸爸的故事搬上舞台，親自飾演吳振瑞，用動人的歌聲唱出那段光輝歲月以及遭政治迫害的心路歷程。

林語堂於1976年病逝，可惜未能見到他筆下批判的「城狐社鼠」最後獲平反。同樣出身農家的他，應該很能體會農家子弟盡力為底層農民謀福利的心情吧。雖然為林先生感到遺憾，但還是非常感謝他，因為他的「不亦快哉」，我才有機會見到吳振瑞的「嗚呼哀哉」，並且把一代蕉王的事蹟流傳下去－－

【延伸閱讀】

• 李旺台，《蕉王吳振瑞》（榮獲 2018 年第四屆台灣歷史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