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道的完整循环——《中国传统学术之结构》简介(四,完)
杨道还 12/29/2016
李宗吾对《老子·三十八章》的解释,隐含著将道比作河流之意,将道德仁义礼五个范畴“联贯而下”。而将刑和兵与道德仁义礼联络起来,则是李宗吾前无古人的创见。
兵家历来不被视为中国哲学的一部分,在中国哲学史一类的书中,对兵家的讨论往往付之阙如。但兵家与道家渊源极深,显而易见。从逻辑上讲,强者胜弱,而历史上的兵争,以弱胜强的战例不胜枚举,这类“反逻辑”的现象,正是道家胜场,为西方哲学所无。
兵家在道家体系地位何在,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此外,不战而屈人之兵,社会内部的非暴力反抗与暴力反抗等问题,都有兵家的渊源,这些问题也是极具现实意义的问题。法家虽然以韩非为代表,但刑的起源,至少与礼在时间上难分轩轾。兵的起源,更显然先于礼。礼者,道之华,礼之后不应再有叠屋架床。
因为这些原因,李宗吾这个创见仍有修正和改进的余地。
《结构》即是继承李宗吾这一思想,将刑和兵与道德仁义礼的关系进一步厘清,并在这个基础上,总结出了先秦学术,以至于后世学术所依存的背景框架和先秦学术与此对应的内部结构和外部功用。《结构》书中,按照道,儒,墨,兵,法等诸家典籍所载的联系与区别,将道德仁义礼刑兵诸范畴汇集于一图之中,称之为“匡廓图”。匡廓图展示了这些基本范畴所构成的一个整体的结构。匡廓图也确定了道,儒,墨,兵,法等家的诸子各自学术的重心所在。
先秦学术可以说是以一种宇宙“构成”论。这与宇宙本体论,起源论,认识论等都不相同。中国学术求己之可信,不求人之必信(钱穆《晚学盲言》)。唯有宗教才会要求人之必信。近现代的一些国人和学人,求人必信其思想,学术,哲学,或科学,喋喋哓哓,却不知道:人之有信仰,然后有必信;而人有信之认识和能力(知和行),方有信仰,而非迷信——认识缺陷会导致迷而信,包含无神论;能力缺陷则会导致信而迷。这些人一方面主张科学思维,批判信仰;另一方面却又将这些东西当作信仰,强人必信。这只是掩耳盗铃——“而容崖然,而目冲然,而颡頯然,而口阚然,而状义然,似系马而止也。动而持,发也机,察而审,知巧而睹于泰,凡以为不信。边竟有人焉,其名为窃。”(《庄子·天道》)
老子说:“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八十一章》),又说:“信不足焉,有不信焉”(《十七章》)。因此中国学术历来有,“辞达而已”,不求其辞险峻决绝;更有“有来学,无往教”(《礼记·曲礼》);“往教者不化”(《吕氏春秋·孟夏纪·劝学》)等观点。这与西方哲学非常不同。学习某一西方哲学分支,所得越深刻的人,转而越具颠覆性;科学也是如此。现代人学西方,只达到了随声附和的程度,却没有达到具有颠覆性的理解,这岂不正是孟子所讲的“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么?对西方哲学,只有窥破其漏洞,始可以说有了真正的理解。对西方人来说,西方哲学需要的是来自其他文化的意见和批评,而不是附和和赞美(这个还需外包么?)。
中国哲学,所学弥深的人,往往信道弥笃。老子了然于“使人必信”之后的反之动转折,所以他的所言就有信验。道有精有信,中国思想家的修养,是个人之精——真正人性,与知识的信验,不断融合而最终达到冥合的过程。这就包含了信仰(知)——“仰不愧于天”,和人性的通达(行)——“俯不怍于人”。在这个基础上才有思想和学术的建立,这就是西南联大“育才先育人”的基本教育思想;而“愧于天”和“怍于人”的“人才”或“专家”泛滥,正是当前社会的膏肓之疾。中国思想家的醇和通达与西方哲学家的冷峻孤独恰成对比。中国文化也有这个特点,“进于中国则中国之”,是使来者安之,而不是去招致之;这样的不求人之必信的中国文化反而属于最具有融合力的文化之一。近代中国人解释传统或学习西方的办法,力求其必信,其实已经背离传统学术和文化的基本内涵,也背离了“反之动”的动力学。至于泛泛地讲弘扬传统,更是岂有此理。从这个意义上讲,《结构》是目前为之唯一一部有意地基于传统内涵而作的哲学书。
老子所讲的道德仁义礼,即是两千多年以来的中国学术的背景结构,任何家派都不出于此盘之外。各个基本范畴也有赖于这个结构,才能畛界分明,而不是无限蔓延,交错,或者重叠。 先秦学术从道开始讲起。在传统学术的结构中,最基本最广大的一个层次是道。道这个层次只处理道的存在,地位和性质的问题。处理这一层次中对象的诸子学说,主要是《老子》,或者说主流的意见是遵从《老子》的,如,老子所讲的道实际上成为各家不可回避的一个中心问题。万物各自有德。《庄子·天地》篇说:“形非道不生,生非德不明”。万物以自立的德相区分。这是从道的层次到德的层次的转变。处理这一层次中对象的诸子学说,主要是《庄子》和《墨子》。万物作为对象对于人来说,是可得可知的。这些对象以概括称为外得,《墨子》以此为出发点,因此重生产,知识技术和逻辑思辨。《庄子》则基于人的思想的能力,探索人的神思所能达到的极致,可以称之为内德。《庄子》学说一向被认为是基于道的学问,这是一种误解。庄子的立足点是德,人的内在之德。《结构》第一章解开了《庄子·逍遥游》的主题问题,为郭象和支盾的“小大之辨”学案,做了一彻底解决,也就为解读《庄子》开辟了道路。
在对中国学术的研究中,最为欠缺的就是德一层次。(注8)这一欠缺,既导致了现代科学不能在中国发展出来,也将社会理论与其根源之间的关系隔断了。举例来说,老庄所讲道德与孔孟所主张的社会道德,同用道德一词,是借用或误用,还是同意相通,至今仍是一个问题。在德的层次,讲个人主义的是杨朱,而讲明个人的真正人性的是庄子。庄子学说是沟通老庄道德与孔孟道德的关键。《结构》在几个方面深入讨论了这一问题。个人主义的基础在于,个人带有真正人性的自我。人这个真正本性是道生之,德蓄之而来,是道德的,因而几乎如物的物理性质一样,具有不可撼动不可改变的坚韧。社会对这个自我的认识,尊重,和对待方法,表现为个人主义。《庄子·天下》篇讲内圣外王,其中的圣就是指内在的真正人性,其中的王就是由此而生的社会规则,王道。哈耶克讲的“真正的个人主义”——既是个人的,同时也是一种政治行为规范(哈耶克《个人主义——真与伪》)——在这个意义上才得以成立。如果个人主义就是社会道德意义上的绝对自私,那么个人主义就完全没有任何存在的必要。儒家继承了内圣外王之说。邵雍讲圣人之心通亿万人之心,不是真正的连接,而是本质同而必然存在同情与共鸣。所以说,道之德,因为个人的真正人性与社会道德相联系,并且以作为其基础的方式与其联系。
人在万物中自成一类,人得到人的德而成为人。人与另一人的关系与人与万物的关系不同,这一类新的关系,属于仁的问题,这类问题构成了仁的层次。仁可以归结为抽象,不具体的,面目不分明的二人之间的关系。三人成众,三人关系不同于二人关系,而总有亲疏差别,不能简化为二人关系。这一类新问题导致仁的层次到义的层次的转变。一个完整而具体的社会人,则以礼的方式生活在社会中,礼是最后一个层次,古往今来人的生命大多数时间是处于礼中。现代的中国人反对礼教,却连礼一起反对,是明显错误的,这就如同脱掉长袍的约束,却变成了不“穿裤子的猴子”。
从道德仁义礼这一线所得到的是人道的生和成,不包括人道的消和亡。(注9)人道不是无限发展的,消和亡这一途径是从礼开始,经历刑,兵,外德,而回归于道。刑与义相对,是三人关系;兵与仁相对,是二人关系的另一极端;因此消和亡这一途径也有同样的层次结构和逻辑联系,如兵起源于掠夺,刑出于兵。
将李宗吾的道德仁义礼刑兵续上外德,就形成了人道的完整循环。历史周期律匡的发生也就包含其中了。廓图描述了这个循环的全部,并以此重订了道德仁义礼刑兵的真正含义。对人道循环的认知,即可使人道循环中所遇的所有问题各得其所,使对这些问题的思考和处理能够在同一框架下进行,并由此得到互相融洽的思考力和行动力。例如以匡廓图为背景来看,与中国社会所采取生和成的途径相对,西方的文明是从克服消和亡这一途径发展起来的。这是匡廓图在历史发展上的一个应用。又如,以匡廓图为背景来看,人的存在,有物性,思想性,天下性,群体性(社会性),和具体(个人)性的层次划分;人的认识,又有信,真,是非,宜和节制的层次划分。此外从天道转为人道,又有实和名的分别。这些问题在《结构》中《匡廓图说》三章中有详细的讨论。
(五)《结构》为谁而写
关于中国传统哲学和文化的书籍层出不穷,想从这个迷宫中走出来的人,这本书试图为他们提供类似于地图的参考,直观的概览;“隔靴搔痒赞何益,入木三分骂亦精”,对传统文化虚浮的赞颂和粗鄙的谩骂是当前的普遍情形,对此感到厌倦的人,这本书试图为他们提供一些安静;因文字符号普遍的错位和滥用,而感到茫然的人,这本书试图为他们提供一些基本而重要的概念上的清醒;对传统士人的修养有所向往的人,这本书试图为他们提供一个入门的途径;对于流散于海外的华人,不想人云亦云,而试图从另一深层次解析西方生活,或者愿为对自己所处文化作出另一角度的认识从而有所贡献的人,这本书试图为他们提供一个坚实的传统文化的立足点;而对于那些追慕传统中薪火相传之道,愿为其守护者的人,这本书为他们提供了一个同道中人的思考。
(全文完)
备注
8.
在历来解《老子》者,似乎唯有王弼对德特为重视。现代学者也倾力于道的研究,对德重视不足。如著名学者陈荣捷,他翻译的《老子》和他的杰出的著作《中国哲学文献选编》,在英语世界有很大影响。但这两书中,“道”被单列出来详尽地讨论,而只是约略提及德。陈荣捷对于德,并不缺乏思考,只是与道相比显得用力不足。陈荣捷并非个例,学者赖蕴慧说:“直到最近,英语世界关于《道德经》的讨论几乎完全集中在‘道’,很少关注与‘道’相对的概念‘德’。”(《剑桥中国哲学导论》,赖蕴慧(Karyn L. Lai)(新加坡)著,刘梁剑译,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3,第一版)赖蕴慧此言,极具洞察力。
9.
李宗吾《趋势·老子与诸教之关系》中有:“老子的学说,是本著盈虚消长立论的。什么是盈虚消长呢?试作图说明之,如图由虚而长、而盈、而消,循环不已,宇宙万事万物,都不出这个轨道。以天道言之,春夏秋冬,是循著这个轨道走的,以人事言之,国家之兴衰成败和通常所谓“贫贱生勤俭,勤俭生富贵,富贵生骄奢,骄奢生淫佚,淫佚又生贫贱”,都是循著这个轨道走的。老子之学,纯是自处于虚,以盈为大戒,虚是收缩到了极点,盈是发展到了极点,不动则已,一动则只有发展的,这即是长了。如果到了盈字地位,则消字即随之而来,这是一定不移之理。他书中所谓“弱胜强,柔胜刚”,“高以下为基”,“功成身退天之道”,“强梁者不得其死”,“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企者不立,跨者不行”,“多藏必亡”,“高者抑之,下者举之”,“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与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种种说法,都是本诸这个原则立论。这个原则,人世上一切事都适用,等于瓦特发明蒸汽,各种工业都适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