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书|一个人就是一座岛
我的精神世界里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我喜欢观察别人。
这大概是小时候看福尔摩斯故事留下来的习惯,福尔摩斯运用演绎法(其实是归纳法)分析出来的结论与现实构成了齿轮咬合一般精确的对应关系,这让我感到了智力上的愉悦。从那以后,我就将“智力”与“观察力”和“分析能力”划上了等号。
但很遗憾,我的观察能力并没有福尔摩斯那么好。恰恰相反,因为过于沉浸在观察别人和阅读书籍里,我并没有真的观察到什么东西,很多关于家庭和社会的事实反而是我长大之后才发现的,只不过当时觉得没什么意思就忽略了。
其实我只是想过侦探的瘾罢了。但这个习惯保留到后来,也真让我积累出一些对于人和物独特的论点。这些论点因为都涉及到自己身边的亲朋好友,所以我一直没有说。勉强算是我的一个精神离岛吧。
比如我对身边那些家境很好,家庭氛围也很健康的同龄人的观察就是:他们比我更聪明,更有活力,心理上也更健康。但他们唯独有一个重大的缺陷很难弥补:对“独断的权力能做些什么事”毫无理解。
相比之下,我小时候就是在一个完全不讲任何道理,喜怒无常的监护人那里长大的,我很清楚地认识到一个有不受约束的权力的人可以怎样为所欲为。所以我没有对独裁者抱有任何期待。
但这些同龄人与家庭内的权力者接触时得到的却都是彬彬有礼、礼貌谦和的感受,所以他们会天然地对掌权者有好感。
我想这也就是为什么欧美的左派曾经对斯大林这样的暴君有所向往,部分原因就是他们的家境太好了。
还有一个观察就是:人真的很会欺骗自己。
我身边有亲人,在我看来就完全是机会主义者,他没有任何的原则和信念,做每一件事都一定有所盘算。
但就是他,每次包装自己行动目的时演技都很好,几乎就要让我相信了。我有时候也不禁在想,也许他在说话的那一瞬间是真诚的?还是说他做什么事都是半真半假?
说来也好笑,我自己经常说谎(虽然没有到达病态的说谎成性的程度),但却很双重标准地希望所有人都对我真诚,甚至可以说我对真诚有点执着。我想这也就是为什么我热爱鲁迅,热爱他的《野草》,热爱其中悖论一样的句子: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
还有对一些长辈的观察,让我觉得人是真的能适应任何环境。
我身边有长辈夫妇两个,夫永远对妻不屑一顾,甚至很恶毒地在妻生病走路费力地时候模仿她走路的样子。但两个人不知道为什么结伴相处了整整五十年。我难以理解,如果一个人对我不断地羞辱、殴打、漠视、责骂超过五十年,我可能会杀人,或者自我了断,总之要有个解决。但他们就这样过来了。后来夫生病了,妻每天都要做饭,甚至不惜拖着老病残躯去医院看望……后来我看一些人在奥斯维辛集中营里活下来的记录,也有看到这对夫妇时的感觉。
对这些人和事的观察其实也反过来使得我对自己有了理解,我强迫自己用评断他人的标准来自我评价,结果也是惨不忍睹。
我易怒、偏激、固执、刻薄,有时候还会有无来由的乐观。在做事上,我常常没有耐性,容易分心,且懒惰。在人际关系上,我更是从来没有试图发展友情和亲密关系。
但我接受这一切,并且打算带着这一切继续生活下去。
我身边的人不是都活下来了吗?他们都活了下来,并且构成了自己的小小岛屿,我这座小小岛屿,没有理由就此沉没吧?
这就是我的精神离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