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方言巡礼之一:复杂声母篇
汉语,可以被看成是一种语言(汉语Chinese),或是一个语族(汉语族或汉白语族Sinitic Lauguages),作为汉藏语系(Sino-Tibetan Languages,亦作泛喜马拉雅语系Pan-Himalaya Languages)的一个大分支。
汉语使用人口之多,分布地域之广大,独立历史之悠久,记录材料之丰富在世界上罕有其匹。虽然史上长期的大一统以及高度一致的书面语一定程度上减缓了汉语的分化程度,多次大规模的人口迁移亦让历代通语得以冲刷各地方音,但到今天,各地方言,抑或说汉语族内的各种语言,依然在主干一致的情况下演化出巨大的异质性。不夸张地说,福建一个市内的汉语差异就可以媲美整个中亚大草原上突厥语的分化;而兰银官话和潮州话之间的距离,恐怕比法语和罗马尼亚语之间的差异还要遥远。
这系列文章用意在于带领各位走马观花,在体会汉语百花缭乱般的美感时,亦希望大家多多传承自己的方言,无论你在哪,你先辈的语言是什么,都不重要了,从今天起珍惜嘴巴发出的每一句母语吧。
第一篇介绍那些在声母上无比复杂的方言,先拿普通话来做基底,可以熟悉国际音标和汉语拼音/注音符号之间的关系,看下文的时候会比较轻松:
1.官话-胶辽官话-青莱片-即墨方言:五套塞擦音
那个/θ/就是英语里的th,舌齿摩擦的发音,汉语使用者经常误发为/s/、/t/或者/f/,但除了胶辽官话,西部粤语里/θ/也十分常见,例如怀集“新”/θɐn/;而tθ就比较罕见,简单来讲就是牙齿咬住舌头然后爆破,这个音也是胶辽官话的特色之一。/ɭ/是卷舌的L,也就是在发/l/音时舌尖要碰到牙龈,不少官话的儿化韵其实就是它,韩语韵尾-l(对应入声-t,例如“一”韩语il,对比客家话it)也经常发此音。/ʐ/是翘舌的浊音/z/,很多人会把汉语拼音里的/r/读成/ʐ/。
/tθ/ /ts//tɕ/ /tʃ/ /tʂ/五重对立在世界上极为罕见,这意味着从牙齿到硬腭之间的区域被划分为五个区,每个区可能只有1~2厘米宽,而即墨人能区分舌尖落在每一个区中所造成的发音差异,而普通话只有三重,也就是汉语拼音里的z/ts/-c/tsʰ/-s/s/、j/tɕ/-q/tɕʰ/-x/ɕ/、zh/tʂ/-ch/tʂʰ/-sh/ʂ/。而主流粤语和闽语声母都很简单,塞擦音只有一套。很多广东人分不清普通话里的zcs和jqx,依赖后续的介音区分,广州粤语本身/ts//tʃ/又是乱来的,翘舌也没有。如果广东人去学即墨方言,肯定很喜感。
2.官话-中原官话-秦陇片-秦安方言(中片西川口音):32个声母
图中的单引号是代表送气的/ʰ/,这是汉语言学界传统之一。
/pf/是清唇齿塞擦音,发音起始双唇闭合,同时上排牙齿接触下唇,发音时双唇爆破打开,打开过程中下唇与上排牙齿摩擦发音,我不太会发这个音,这个音亦很少见,但在兰银官话和中原官话里都有。德语里的“pf”有点像,但爆破和摩擦的时间间距更长。
/ɱ/是唇齿鼻音,想象一下发“m”这个音的时候不是上下唇接触,而是下唇和上排牙齿接触?这个音更少见,多数以变体形式存在,也就是说人们可能发了这个音,但他自己也意识不到这是一个独立的辅音,不能区分与其他辅音(主要是/m/)的差别。/ɱ/被认为是晚期中古汉语36个声母中的“微”母,这个声母不稳定,很多方言中变成了w,而粤语中被还原为更古老的声母/m/,所以“微”字普通话是wei,粤语是mei。这种读音从新发音退回到古老发音的情况称为“回头音变”。
/ç/是清硬颚擦音,德语里的“ch”就是它,发音时舌头中间顶着硬颚摩擦发音。
胶辽官话和中原官话秦陇片在汉语里头算声母数一数二复杂。很多人认为北方方言都和普通话差不多,走到哪里都能听得懂,其实不对,这两支方言就是例子。在当下南方经济强势,加之人们对推普日益反感的背景下,很多人会连带对官话产生很多的误解,包括官话是胡化汉语、官话没有文化底蕴、官话土等等,这些都不对,不能用歧视和偏见去反抗歧视和偏见。
3.吴语-太湖片-苏沪嘉小片-苏州沈巷方言:
苏州市区方言目前是28个声母,比沈巷少了一组翘舌音,但评弹唱曲中依然会保留。人类在宗教仪轨和艺术唱作中往往倾向于保留古老的发音和用词。科普特教会依然使用科普特语作为宗教语言,它是古埃及语的直系后裔;梵语作为神的语言被原封不动保留到现在,成为早期印欧语最重要的重构材料;京剧念白中使用的中州韵依旧恪守分尖团的规则等。
沈巷方言有34个声母、58个韵母、8个声调,平翘、清浊、入声、介音一应俱全,看上去是极复杂的方言。但由于连续变调,具有辩义功能的音节数会大大缩减,这也是吴语的特点。
4.湘语-老湘语-娄邵片-喇叭苗话
喇叭苗话是“喇叭人”所使用的语言,这个族群被识别为苗族,故称喇叭苗。但他们并不认为自己是苗人,而是明朝时由湖南迁至云贵的军户后代。然而当地的汉族人又不觉得他们是汉人,所以现在处于名苗非苗、似汉非汉的状态。贵州这种自认明代军户后代的族群特别多,比如大名鼎鼎的穿青人和屯堡人,现在由于原则上不再识别新民族,所以很多人的身份证上不会写XX族,亦不写汉族,而是写XX人
那几个长尾巴的/ʈ/ /ʈ'/(即/ʈʰ/) /ɖ/是翘舌的塞音/t/ /tʰ/ /d/,不常见,但印度语言(包括印欧语和达罗毗荼语系)里很多,有一些语言学家认为中古汉语36个声母里的“知”“彻”“澄”三个声母就是这三个。大部分汉语中,知彻澄颚化为塞擦音,如普通话里就变为zh- ch-,粤语这些不分平翘舌的方言统统变为/ts/ /tsʰ/;闽语和其他老湘语里会保留为塞音,但也失去独立地位而与/t/ /tʰ/ /d/(闽语无/d/)合流,喇叭苗话这套翘舌塞音亦不是知彻澄的直接遗存,而是后世重新变化产生的结果。
南方方言中,以吴语和老湘语的声母最为繁复。但与上述中原官话、胶辽官话在塞擦音上大作文章相比,吴语和老湘语更多是保留浊声母:/b/ /d/ /g/ /dz/ /dʑ/ /dʐ/ /z/ /ʑ/ /ʐ/ /v/ /ɣ/等。也就是说,中原/胶辽官话是在中古汉语的基础上发生了复杂的分化,而吴语和老湘语则是保留了中古汉语中比其他大部分方言丢掉的元素。
一般而言,汉语的声母在15~25个左右,上述四类方言则普遍有25~30个声母。由于汉语是单音节语言,韵尾能出现的辅音不多,基本上声母数就等同于汉语的辅音数(当然粤闽客赣这些入声三分的语言,韵尾的/p̚/ /t̚/ /k̚/可以视作独立的辅音)。而中古汉语一般认为有多达36个声母,比他的儿女要复杂得多——当然我们也不知道到底韵书上记录的中古汉语是一地方言还是多地方言的最小公倍数。
世界上大部分语言的单辅音都在20个左右,最简单的可以去到10左右,例如著名的Pirahã语,一种巴西原住民所使用的语言,就只有12-13个辅音;而目前已知的语言里,罗托卡特语(Rotokas)的中央方言辅音数量最少,只有9个:
但论复杂度,就算是上述四种汉语方言,在世界上亦不值一提。与汉语结构一致的语言(单音节,可以用汉语音韵学的结构分析为声母-韵母-声调的语言)里,壮侗语系-侗水语支-水语有着最为庞大的声母量,就算不计入颚化(可以分析为介音-i-)和唇化(可以分析为介音-u-)声母,依然有42个:
往大里算,70个声母(部分方言有80个),59个韵母,8个声调,汉语什么的弱爆了。
比水语更复杂的语言也有,就是印度诸语、高加索语系和科伊桑语系的语言。
比如说在巴基斯坦信德省的信德语,是个辅音都四分,有46个辅音;高加索语系的尤比克语,有84个辅音,我们按汉语的分析方法,强行扣掉颚化和圆唇化的辅音之后,还有58个辅音
但是在南部非洲的科伊桑语系面前这些都不值一提,比如说宏语(Taa),人家光搭嘴音就能有80多个,所有辅音加起来轻松破百。什么是搭嘴音(Click sound,中文还有个文雅的名字叫喌音)呢,下面发个视频您就会立即明白。
说起辅音自然少不了著名的喉咙大保健:萨利希语系,分布在东北太平洋沿岸,从卑诗省一直到加州都有萨利希部落分布。他们的语言没有科伊桑那么多辅音,但胜在够复杂,有多复杂呢?母语是萨利希语言的族人说话都说不利索!用拉丁字母写不下那么复杂的发音,所以他们目前用的字母是拿国际音标列表直接改的!
其中的努哈尔克语可以用一长串清辅音去表达意思,中间一个元音都没有,前阵子在微博大火过一阵,人称蛇佬腔(Parseltongue),说话的时候巨喜感。
望各位食用愉快。
下一篇会写各种复杂的韵母和声调,那时就是闽语和粤语的天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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