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篇加州(2) | 美国人的热情

传言中的美国人，都有着超乎东方逻辑的热情，在路上走着，毫无头绪的，就会碰到一个高亢悠长的问候，仿佛是经历了几千年轮回寻觅，才修得这一天作为陌生人的邂逅。

于是每次出门，我都做好了相应的心理建设。可在伯克利好几天，总共也没见到多少人，说上多少话。

一来本地人习惯开车，买个菜、上个便利店，也是以车代步，因而人行道上空空荡荡，碰到人本身就是稀罕的事。二来疫情严峻，就算打了个照面，大家也都自觉低头侧身，带种“道路以目”的讽喻感擦肩而过（都这样了，病毒最后也会像周厉王一样被击垮的吧？）。如此一来，还像美国大片里那样，仅靠着眼缘就和你搭讪的，要么是同样紧张兮兮的刚来的交换生，要么就是精神似乎不怎么稳定的流浪汉了。

加州的天气，即使是在隆冬的一月，天也总是没心没肺地湛蓝地铺陈着，终年不变的阳光打在身上，谁会不想当个流浪汉呢。他们会聚集在阳光最好的地方，家当铺好，墨镜戴好，求助的牌子放好，就像久经跋涉的游客买到了门票，终于可以专心欣赏来往的路人了。我虽是新晋的风景，却也很快熟识了他们的喜好——有的流浪汉只是在游戏人生，见你面善，冲过来特意告诉你他和李小龙握过手。这份热情虽消受不起，但应付起来也简单，只要赔笑着做些夸张的赞美，然后有急事样地快步走开；有的却不见得那样快意江湖，蜷缩着，斜瞟着，是真的筹谋你的财物了。遇到这类，就须得如动物园里的动物般，能躲就躲，早躲快躲。

因此是不见人亦忧，见人亦忧。走在宽阔平坦，却安静得在大白天里有乌鸦聚会的街道，是多么希望天降同路人，哪怕是远远地相望着，一起往同个方向走也好；可当真的有个身影出现在视野里了，反而紧张起来，放慢了脚步，眯起眼睛打量一番，见那身形还挺颇魁梧，便不放心，还是悄摸走到另一边人行道去。

但也总有躲不掉的时候——我正走到超市前的路口呢，一辆飞驰着的车就在我前面突然减速，半挡半吓的把我拦住了。开车的红发大婶摇下车窗，伸出大码T恤下彪壮的手臂，向车后面指了一指，就含糊不清地向我吼出几个单词。车里还传来巨声的摇滚乐，她臂上的肉也懂音律似的，顺着鼓点的节拍在颤动。我自然是什么都没有听懂，往后退了一步，手也不自觉往兜里摸。其实也没有什么防身的用具，不过做个样子，而心里盘算着的，是不知道该直接跑还是装作无事发生。流浪汉常有，但买得起车的罕见，可路上这么空，这话便确切是对我喊的……该不会是求助，还是有什么事吧？头脑里复杂的分析一开动，脚步反倒是定在原地了。大婶见我没有什么表示，很是失望，连着摇了几下头，但也没有要挪动的意思。

我虽然见识过美国人不论面对怎样的事都可以道谢的心态（早上上课，助教还感谢我全程保持沉默呢！），但此情此景，也实在不清楚究竟是该说thank you，还是得掏出20美元破财消灾。又僵持了一刻，她似乎也难忍尴尬，便向我挑了下眉，扬长而去了。

赶紧继续行程，并安慰自己毕竟初来乍到，遇到各式的怪事都属正常。但明明离超市只隔一条马路，从里面开出来的车却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好不容易穿过车流，凑近去，却又看到了歪斜的手写的告示牌。艰难地拼读到一半，我才突然听清楚红发大婶的告诫——超市刚因为突发事件关门了！难怪她见我非但未表谢意，还要一意孤行，实在朽木难雕，几经纠结，最后也只好把我放弃了。

这下子，我对美国人民的热情又有了信心起来。空手而回的路上，也一直怀抱着对红发大婶的愧疚——她长得那样的大块头，我又因她的大块头而有了戒心和猜疑，简直成了美式热情的反面教材。正好迎面来了骑着单车的两父子，我也就有样学样，拦在他们必经的路上，声量也放大了不少：“嘿，超市关门了！”

许久的沉默……

小男孩的车身太高，被我一挡，踉跄着下了车，好不容易才重新踮着脚挪到椅座上。爸爸终于还是开口说：“谢谢你，不过我们不用去超市……”仔细看，车篮子里早都装好了牛奶、面包、水果和各种器具，哪里还用得着去超市，分明是正要去海滩野餐的！

想必他们也不常被陌生的而又不太像流浪汉的人打招呼了，更是好久没遇到这样志愿播报着每日社区时事的热心邻里，反应因此慢了一拍。又幸而他们毕竟是美国人，不论面对怎样的事，都可以道谢……

可红发大婶又是怎么知道我要去超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