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椰树和溪水：伊斯兰与基督教之间的耶诞
穆斯塔法·阿克约/文
王立秋/译
Mustafa Akyol, “The Palm and the Spring: Jesus’ Birth between Islam and Christianity”, New Lines Magazine, December 5, 2022, https://newlinesmag.com/essays/the-palm-and-the-spring/，译文仅供学术交流，请勿做其他用途。
穆斯塔法·阿克约，作家，加图研究所伊斯兰与现代性资深研究员。
王立秋，云南弥勒人，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博士，哈尔滨工程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讲师。
圣诞快乐！世界数百万基督徒会用这两个词来庆祝这个神圣的日子。他们会敲响钟声，分享礼物。许多人会和家人一起分享欢聚的时光，而更虔诚的人则会牢记这些乐趣背后的宗教意义：约两千年前，拿撒勒的耶稣——后来被称作基督或弥赛亚的那个人——的诞生。这个非凡的事件引出了世界上有史以来最大的宗教，改变了历史的进程。
但许多基督徒可能没有意识到它的一个迷人之处：世界上第二大宗教伊斯兰的信仰者也同样重视这次非凡的诞生。
这是因为伊斯兰的经典——古兰——也把耶稣（尔萨）和他的母亲玛丽（麦尔彦）尊为先知穆罕默德之前的神圣人物。耶稣不但被誉为先知，也被誉为弥赛亚。他甚至被尊称为真主之“言(word)”。这个古怪的表述曾让基督教神学家着迷，因为它听起来和他们自己教义中的说法很像，即耶稣有着“神之道(divine logos)”的地位。在古兰中，玛丽也被誉为一位受天使祝福的贞洁信女。天使告诉她，“麦尔彦啊！安拉确已拣选你，使你纯洁，使你超越全世界的妇女”(3:42)。事实上，玛丽是整部古兰经中唯一被提到名字的女人。古兰中甚至有整整一个苏拉（章）是用她的名字来命名的。
在这一章中，我们读到玛丽是怎样在没有和任何男人接触的情况下，奇迹般地怀上她受祝福的儿子的：
你应当在这部经典里提及麦尔彦[的故事]，……我使我的精神到她面前，他就对她显现成一个匀称的人。
她说：“我的确求庇于至仁主，免遭你的侵犯，如果你是敬畏的。”
他说：“我只是你的主的使者，我来给你一个纯洁的儿子。”
她说：“任何人没有接触过我，我又不是失节的，我怎么会有儿子呢？”
他说：“事实是像这样的，你的主说：这对于我是容易的。我要以他为世人的迹象，为从我发出的恩惠，这是已经判决的事情。”
她就怀了孕。（古兰 19:16-22）
通晓圣经的基督徒会发现这段经文很熟悉，甚至很“圣经”，因为它显然与新约的四大福音书之一路加福音对应。在路加福音中，我们也读到上帝派天使去对她说：“你要怀孕生子”。玛丽也震惊地问：“我没有出嫁，怎么有这事呢？”天使也宣告了奇迹：“圣灵要临到你身上，至高者的能力要荫庇你。”（路加福音1:30-35）。
当然，基督教和伊斯兰经典的这一对应也是有限的。最重要的是，古兰虽然肯定了基督教信仰的一大支柱——玛丽的贞洁受孕——但也断然拒绝该信仰的关键：耶稣的神性。在古兰看来，耶稣的诞生确实是奇迹，但这个奇迹并没有让他成为“神子”，更不用说“圣子”了。相反，他“只是安拉的使者”，他“绝不拒绝做安拉的奴仆”（古兰4:171-172）。
基督教与伊斯兰之间的这一神学分歧对其信仰者来说并非秘密。但在它们关于耶稣的诞生故事（即被基督徒当作圣诞来庆祝的耶诞）的叙述中，还有另一个更加细微的分歧。这个不一致与耶稣是谁无关，而关乎确切来说，他诞生于何处，伴随着何种奇迹。
众所周知，新约中的耶诞故事（马太福音和路加福音都讲过这个故事，但略有差别）是这样说的：耶稣诞生于伯利恒城。根据路加福音，他的贞母玛丽把他“用布包起来，放在马槽里”（路加福音2:7）。在数个世纪里，这个描述定义了基督徒的想象，他们创作了无数描绘婴儿耶稣躺在谷仓里，被干草、牛羊环绕的艺术作品。在场的还有约瑟，那个为保护玛丽而把她娶过来的老人。
福音书还讲了一些和圣诞相关的奇迹。“几个从东方来的博士”来拜婴儿耶稣，因为他们“在东方看见他的星”（马太福音2:1-2）。以及，天使向一群牧羊人宣告他的诞生，后者奉他为救主（路加福音2:8-18）。
古兰提供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关于耶诞的叙述。耶稣不是生于伯利恒，而是生于一个没明说的“僻远的地方”。在生耶稣的时候，玛丽孤身一人，没有约瑟或别人来帮助她。值得注意的是，据说，她在一棵枣椰树下生下耶稣，树边有一条奇迹之溪。
于是她退避到一个僻远的地方。阵痛迫使她来到一棵椰枣树旁，她说：“啊！但愿我以前死了，而且已变成被人遗忘的东西。”
椰枣树下有声音喊叫她说：“你不要忧愁，你的主已在你的下面造化了一条溪水。你向着你的方向摇撼椰枣树，就有新鲜的、成熟的椰枣纷纷落在你的面前。你吃吧，你喝吧，你愉快吧！如果你见人来，你可以说：‘我确已向至仁主发愿斋戒，所以我绝不对任何人说话’。（古兰19:22-26）
为什么古兰的耶诞场景如此不同于新约呢？
有人认为，这是因为二者的来源不同。但答案比这更复杂，因为实际上，古兰和两个没有被纳入新约、依然被视为伪经或疑经的文本很像。
其一是雅各原始福音(Protoevangelium of James)，一个2世纪流传于东方基督徒间的基督教文本。这个文本被称作原始福音（“前-福音”），是因为它的大部分内容都聚焦于玛丽生育耶稣的奇迹，与主要关注耶稣的生平与使命的新约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伊斯坦布尔的柯拉教堂墙上美丽的壁画描绘了原始福音书的一些主题。这个迷人的中世纪拜占庭圣地在2020年的时候被改作清真寺，这件事在当时引起了很大争议。）
在原始福音书中，我们读到，耶稣并非生于伯利恒，而是生于伯利恒“3英里”外“沙漠中”某处的一个“洞穴”。在原始福音书中，和在古兰中一样，玛丽在无人帮助的情况下独自分娩。这两个文本的第三个相似之处在于，和古兰仪姆兰的家属章中说的一样，玛丽是在耶路撒冷的圣殿养育尔萨的。
但原始福音书没有提到古兰耶诞场景中的两个值得注意的细节：给玛丽椰枣吃的枣椰树，和给她水喝的奇迹之溪。
不过，这些细节的确在另一部基督教伪经中出现了。这部伪经就是马太幼儿福音（又称伪马太福音[the Infancy Gospel of Matthew, the Gospel of Pseudo-Matthew]），它看起来严重借鉴了原始福音。在这里，和在古兰中一样，我们发现玛丽靠枣椰树充饥，靠奇迹之溪解渴。不过，还是有一个令人困惑的差别。在幼儿福音中，这个事件不是在耶稣诞生期间，而是在之后，在神圣家族逃往埃及期间发生的。当时，他们为躲避希律王杀死2岁大男婴的残酷命令而出逃。在前往埃及途中，饥渴交加的玛丽想到一棵枣椰树下休息，于是：
孩童耶稣带着喜悦的面容躺在母亲怀里对枣椰树说：树呀，弯下你的枝桠，用你的果实为我母亲解饿吧。枣椰树听了这话立刻伏到受祝福的玛丽脚下；他们从树上收集果实，用椰枣消除了饥饿……
然后耶稣又对它说：枣椰树啊，起来吧，强壮起来，做我父天堂里的树的同伴；从你的根上开出地下隐藏的水脉，让水流出，好让我们从你这里得到满足。于是它立刻起来，树根处开始涌出一条清冽闪亮的溪水。在他们看到溪水的时候，他们感到巨大的快乐并得到了满足。（马太幼儿福音20）
因此，我们注意到一种令人困惑的互文性：古兰关于耶稣诞生的叙述呼应了上述两部伪经。但枣椰树和溪水的细节看起来“错位”了。长期以来，伊斯兰的批评者也一直用这点来证明穆罕默德“误解了”基督教的文献并把它们“混入”自己的经典。
但后来的一个考古学发现，对这件费解的事提供了一种新的、令人信服的解释。
1992年，以色列当局拓宽了耶路撒冷和伯利恒（二者之间的距离只有5英里）之间的道路。在过程中，他们意外地发现一座古代教堂的遗迹，这座教堂就埋在这两座城市之间。5年后，以色列文物局仔细地挖掘了遗迹。该局的考古学家们意识到，他们发现的，是一座著名却已经失踪的拜占庭教堂：Kathisma of Theotokos（圣母之座教堂，即玛丽之座教堂）。
如今，众所周知，“圣母”是东方基督教赋予玛丽的头衔。这表明，这座教堂与玛丽有关。可确切来说，它和玛丽有什么联系呢？
俄勒冈大学宗教研究教授斯蒂芬·J.舒梅克(Stephen J. Shoemaker)在他的学术论文《古兰中的圣诞》(“Christmas in the Qur’an”)中探索了这个问题。这篇文章可能是关于圣母之座教堂及其与古兰联系的最详细的研究了。舒梅克指出，教堂被称为“玛丽之座”是因为“六、七世纪的礼仪、圣传和朝圣文本”把它识别为“贞女玛丽在生育前休息的地方，就像原始福音中描述的那样。”
换言之，一些早期的基督徒相信，就像原始福音说的，以及，就像古兰看起来呼应的那样，玛丽不是在伯利恒，而是在附近的沙漠中生下耶稣的。为此，他们甚至修建了圣母之座教堂来纪念这个地方。
圣母之座的故事还不止于此。一位被称作“皮亚琴察朝圣者”的不知名作者在一份大约写于560年到570之间的基督教朝圣指南中也写到了圣母之座教堂，并补充了一个关键的细节。当时，在教堂旁边，的确有一条溪水：
在去伯利恒路上，在距耶路撒冷的第三个里程碑处……我看到一条从岩石流出的溪水，你可以从中取至多7品脱的水。每个人都能喝饱，而水不会变多也不会变少。水喝起来甜得难以形容，人们说，圣玛丽在逃往埃及途中口渴，当她在这里停下的时候，这条溪水立刻就流了出来。如今，那里还有一座教堂。
回顾古兰关于耶稣诞生的叙述，这点值得注意：在玛丽就要生产的时候，她身边出现了一条溪水。
挖掘圣母之座教堂遗迹的以色列考古学家还发现了其保存完好的古代马赛克地板。其中一块展示了一个引人注目的图案：中间是一棵大枣椰树，两边是两棵较小的枣椰树，树上都结满了椰枣——这些都让人想起古兰关于玛丽在椰枣树下生孩子的叙述。
换言之，圣母之座教堂表明，两个不同的基督教经外传说——耶稣在沙漠中诞生，和玛丽的溪水与枣椰树——以一种不同寻常的方式融合到了一起。而古兰也把这两个传说结合起来。就像舒梅克写到的那样，圣母之座教堂是“古兰之外唯一一个这两个传说交汇的地方。”他据此推论，圣母之座教堂的说法必定“影响了古兰的说法的形成。”但在这里，我们也可以提出相反的论断。我们可以认为“古兰与圣母之座圣地的说法的对应”——用舒梅克的话来说——是“一个让人高兴的巧合”。信仰真主降示古兰的穆斯林甚至可以认为它从考古学的角度“证实”了神的启示。
同时，从客观的角度来看，显然，古兰的耶诞故事在深层次上呼吁了某些没有被纳入新约正典的东方基督教文本。因此，对今天的基督徒来说，阅读古兰是有价值的——它能够帮助他们挖掘自己信仰的一些最古老的经外传说。
最后，我认为这点也值得注意，即崇拜拿撒勒的耶稣的宗教的经典和伊斯兰都极为重视这个非凡人物的诞生。无论在这一事件的神学意义和其他与之相关的重要问题上存在什么样的分歧，伊斯兰几乎和基督教一样尊重耶稣的诞生。古兰甚至引用耶稣自己的话来强调他的生日，“我在出生之日[……]享受和平”（古兰19:33）。
因此，也许，穆斯林也可以把圣诞节看作他们自己的“圣纪(المولد النبوي, mawlid al-nabi)”——今天，世界各地的穆斯林都会庆祝这个节日，它被认为是先知穆罕默德的生日——的基督教版本。不过，因为根据古兰，穆罕默德和耶稣都是真主神圣的使者，故而他们的生日也都必然是神圣的。最终，也许，我们可以用古兰中那句优美简洁的祝辞来庆祝二者的生日：
祝众使者平安！一切赞颂，全归安拉——养育众世界的主！（古兰37:181-1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