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形
多年以来,房间已经被分成两半,对公共区域莫名其妙的装扮一直都是白雪在弄,贴个剪纸或者挂个刺绣,修炼了很多赵明不明所以的爱好。对忽然出现的绳结,赵明饶有兴趣地看了很久。挂在左边白墙上的表已经显示深夜2点了。赵明凝视着右边紧闭的房门。目光渐渐转移到前面墙上的绳结,发呆。赵明不知道白雪为什么要搞这些花里胡哨的挂饰,像人类冲进宇宙的深渊非要带上一个中空的圆形钥匙链。步入充满仪式感的覆灭。
赵明望着紧闭的黄色房间门无计可施的乱想。然后终于将抱在肩前的手甩了下去,并未感到身体的轻松。赵明将自己的脚尖沉重地转向左边的房间,挪入其中。赵明每挪走一步都想着的是自己与白雪终至没有任何话由的远离,即使面对着面,也没有力气张一下嘴。时间推着两个圆心从重叠到相交,到相切,到相离。赵明觉得自己在这里,不是因为欣喜,也不是因为期待,而是某种无可奈何的道德。令人沮丧的道德。赵明打开了窗户,让寒气冲进来。然后从柜子里取出被褥,铺在床上,柜门“咚”的一声,吓了赵明一跳。
赵明因为这样的惊吓变得歇斯底里的开始自顾自的笑。笑了一会儿,等赵明缓过神来,他起身冲向客厅的速度使自己的脑子都吓了一跳。当赵明再一次立在客厅白墙上的绳结前时,由于冲得过猛,他忘了要干什么了。于是瞅了一眼绳结后坐在了蓝色的沙发上。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从那个酒局回到家后一直在憋尿,赵明一边撒尿嘴里一边咒骂着酒局上形形色色虚伪的人。每一个人酒醉后都在陈述着各式各样的痛苦,用这些陈陈相因的痛苦以显示出自己的与众不同。但又毫无新意。
因此,在酒精的作用下,痛苦与痛苦之间浮现出巨大的隔膜。赵明注视到一只苍蝇落在一盘吃的七零八落的猪头肉上,那片猪头肉不知什么时候似乎被人咬了一口,显现出牙印的形状。此时的赵明不可抑制的呕吐感使得他迅速往外冲。赵明在冲出饭店的时候被一个玩耍的小女孩绊倒在大厅,碰撞使得赵明把呕吐物吐在了饭店的大厅里,刚好处在大厅的正中央,引来了好多人围观。无聊的人围观着无聊的事,妄图给无聊的生活增补些什么。赵明赔着不是说出去买纸巾回来擦掉。这时从人群中挤出一个拿着保洁工具的女人,沉默不语地开始打扫赵明的这些呕吐物。
不断涌出的呕吐感使得赵明顾不上道谢,冲出饭店大门,手扶在树桩上,不断呕吐出今夜刚吃进去的东西。“为什么要冲到这里?”赵明心想。但转而一边呕吐一边笑着说“这下好了,明天用不着拉出来了啊哈哈哈。”赵明瞥见很多路人在瞅他,他也曾清醒地路过每一个在街边酒醉呕吐的人。彼时彼刻,正如此时此刻。想到这种身份的转换,赵明只想发笑。直到不断地干呕,赵明意识到这次呕吐趋向终结。赵明一边用兜子里带的手绢擦嘴一边看着饭店玻璃后面刚才拖地的女人,忽然觉得那个身影跟自己的母亲类似。
那个女人忽然从玻璃望了望赵明这边,赵明被吓了一跳,他们的眼神冲撞了分秒后离开。那女人的眼神里不带有任何情感,只是望了望。而赵明却在这分秒中映射到了自己的母亲身上。旋即他为自己今夜的呕吐行为而感到羞愧。赵明想了很久才想起来包间里的那群人是因为什么由头聚在一起的。赵明用了好一会儿才排除了那些人并不是同事,而是同学这件事。且同学聚会这件事,赵明一直排斥。因为时间,相聚不可避免会堕入无聊的回忆中,在漫长的记忆中拼命寻找相同的记忆点是一件费神费力的事情。赵明极其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由相同的记忆点瞬间辐射出彼此如今最大的差异,然后确证痛苦这件事在时间的搅拌下愈发浑浊,形成模糊不清而唯一趋向相互理解的圆心。但这圆心又始终不会相交,不过是两个十分遥远的他者在独立地绕着圆心互相转圈圈。像是丢手绢的游戏。圆心处那无聊又无解的令人难以忍受的形而上的命题一次次被具体的事件替代,我们始终描述不出彼此的圆心,但却借着酒精一直在说我懂你。究竟能懂什么呢?到最后总会变成一个自说自话的无聊的圆桌狂欢。那只苍蝇的忽入使得赵明逃离了那里。
当赵明再次望向饭店玻璃时,那里已经空无一人了。赵明缓慢地走回饭店大门,走到刚才自己呕吐过的地方,忽然看见绊倒自己的那个小女孩还在到处跑的玩耍着。赵明望着这个小女孩一圈又一圈地跑着,叫着,笑着。他忽然抬头望着饭店的房顶,顶棚上是一个巨大的灯,是一个圆圈叠加着另一个圆圈制作而成。看得出来制作工艺十分复杂,“好复杂的一个灯啊。”赵明自语。赵明不再想重回那个包间,反而坐在饭店大厅的蓝色沙发上凝视着这个小女孩一圈又一圈的跑。“她不累吗。”赵明自语道。
赵明看了看左侧前台墙上的表,显示已经是夜里11点了。这时白雪应该已经在家里右侧的房间里睡觉了。而自己却在这里望着一个小女孩在毫无目的的跑圈。她不是因为要减肥、要保持身材、要健康生活、要拥有欣欣向荣的心态而跑圈,小女孩就是在那里不明所以的跑圈,带着莫名其妙的笑声。这声音在饭店大厅里显得格外刺耳。赵明觉得此刻的世界静止了,只有这个小女孩在毫无意义地跑圈。忽然,一个靠近饭店大厅的包间里传出了粗重的男人五音不全地叫喊声:“回忆再美好也只是曾经”。
赵明万没有想到的是,他会被一个不明所以的男人的杂乱无章的叫喊声击中。然后赵明开始思索这首歌究竟是谁唱的。赵明歌曲的储备量有限,但这首歌却十分熟悉。赵明百分百听过。但无济于事的瞎想还是让位于看小女孩跑圈。赵明等待着小女孩何时停止。这时那个保洁阿姨再次路过赵明的眼神,女人坚定的身影似乎要赶往下一个呕吐男人的始发地去。女人匆匆略过了小女孩跑圈的圆心。小女孩终于把自己转晕了,跌到在了圆心附近哭了起来。这时前台的服务员跑过去扶起小女孩并开始安慰她不要哭。
赵明看着蹲下的服务员的背影,她好像白雪啊。有一次白雪在拥挤的大街忽然蹲下给自己系鞋带,赵明立刻感到脸红。对白雪说快起来自己要系。白雪指责赵明一点也不懂浪漫。赵明说你这忽然停住不走多挡道啊,影响后面的人走路啊。刚才很多人都斜着眼瞅我呢。白雪说瞅就瞅呗。“刚才你忽然蹲下来,后来有个人一直看手机不看路撞到我鞋跟了都。”赵明说。白雪开始发笑。小女孩的家长终于跑了过来,是一个年轻的女人。那个蹲着的服务员也站起身,跟她攀谈了几句。各自散开。赵明的记忆也迅速断裂。
“这件事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赵明再次望着饭店顶棚上的圆圈灯感叹道。然后就这样望着望着竟然睡着了。等到有服务员拍醒赵明,要赵明结账。包间里的人恶作剧,把饭钱拍给了睡着的赵明。赵明一边支付一边翻开手机群里的聊天记录,赵明在饭店客厅蓝色沙发上睡着的照片已经被上传到群里好几张了。然后赵明在出租车里翻看着群里开赵明玩笑的聊天记录,一边在脑子里对自己说“这顿饭完全没有必要啊。”然后,赵明的脑子里浮现出小女孩跑圈的画面以及那一句粗重而跑音的歌词。
赵明一边哼唱着歌词一边在手机上查找,“原来是她们的歌啊。”赵明查到后忽然笑了笑。旋即,想起自己和白雪在大学操场上一起跑圈的时刻。赵明和白雪逗趣,发力跑到了终点等着白雪。赵明看着白雪一步步跑向自己,白雪故意一跃,拥进赵明的怀里。那时,他们紧紧相拥,发誓一起抵抗衰老和死亡。当第一次看到白雪时,赵明忽然意识到,当注视着白雪的眼睛时,再也没有什么东西看起来比我更像是我了。后来发现,那时的只是那时,时间将那时变成这时,一切东西都需要修缮。疼痛很深,赵明伪装成更疼的样子,希望白雪撞见他的无能为力。
赵明将钥匙轻轻地插入锁孔,这一动作源自不久前的一次争吵,白雪愤怒于赵明每次夜归时,钥匙打在门上的声音。“你每次晚上回来,钥匙插进锁孔时,我都会吓一跳。”然后就是离题万里的互相指摘。白雪跑入右侧的房间,关紧房门。赵明凝视着紧闭的门,在关门的最后一刻,白雪吼出了一句话:“你一直都不理解我。”房门紧闭的声响使得赵明注意到白雪话语中“一直”这个词语。赵明认为那时紧紧相拥的时刻应该是理解的。
旋即,赵明开始质疑“应该”这个词汇,而白雪因为“理解”一词而哭泣,在黄色的房门后,白雪似乎哭了好久,而赵明生发不出任何动力去安慰。于是,赵明打开了一罐啤酒,在客厅白墙绳结下方的蓝色沙发上,继续喝着酒。赵明想起自己今夜的聚会其实没吃什么东西,但喝了很多酒。这样的循环已经持续多年了。再次喝酒实属加倍损伤身体,但那一刻,赵明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将那罐该死的啤酒打开。赵明并没有喝很多,易拉罐里的啤酒还剩一大半儿。
赵明将头仰靠在蓝色沙发背上,盯着家顶棚的灯发呆。他忽然发现自己家里的灯也是一圈叠加一圈制成的。与饭店大厅顶棚上的大灯极其相似。赵明很想发笑。然后眼球在灯影的迷离下幻想出那个小女孩在灯里跑圈,然后是自己和白雪跑圈。想起自己曾经因为与白雪的爱情,与自己母亲激烈争吵的画面。因为一个女人,与另一个女人争吵,然后斗转星移,因为另一个女人与白雪争吵。
赵明想到自己总是在斡旋。兜兜转转,赵明对圆心的问题一直心驰神往,但总在圈外转悠。对于日益接受一种指涉终极的虚无,类同所有突如其来地诞生,赵明感到自己对一切都不得要领。“他妈的,费了太多的时间了。”赵明自言自语道。
然后,赵明仰头盯着墙上的绳结想:“她这是要干什么呢?”风忽然从左边的屋子里袭来,赵明感到了寒意。但疲惫与酒醉使得赵明瘫软在沙发上,神志渐渐开始迷离。他忽然想起昨天看的一句话,是歌德的,他说:“只有智力有限的人才能希望。”在眼皮渐渐沉重时,赵明似乎听到左边的房门被推开的合页声。她似乎走到了左边的房间,把窗户关住了。
等到第二天上午,赵明缓缓地在客厅的沙发上醒来,赵明发现左侧的房门已经大开,里面空无一人。床铺被整理的很平整,枕头左侧放着一个暖水袋。床头柜上的白色小熊玩偶正用两个黑纽扣做的眼睛盯着赵明。赵明环视一周,觉得头有点痛。想着如果再痛就该吃布洛芬了。
白雪已经上班去了。而家中的寒意使得赵明立刻想起了昨晚睡着前的时刻,他缓慢地拖到左边的房间,发现窗户大敞着。赵明盯着从窗户外飞进来的风,心想:“这窗户是昨晚她关了后早上又开了;还是它一直就这么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