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風與我:我已經痛到養成習慣──在接近崩潰的邊緣,靠著想像去小旅行
痛風又發作了!還好今天是個無風的日子。只可惜假日無法出門走走,白白浪費陽台外一片水藍色的天空。多羨慕那些悠哉的雲朵,同樣躺在軟綿綿的床上,它們舒舒服服做夢,我卻是分秒痛苦難受。
百無聊賴,電視機裡盡是重複再重複的畫面,不如關機讓耳根子清靜。心想,難得夏日的陽光顯得如此可愛,從陽台跳躍進來的模樣,像極了一隻有如體操選手優雅的落地姿態的黃毛貓。可惜,它蹲坐在電視機前的位置,離床還有一段距離,我想伸長手掌替牠梳理毛髮,卻是不能。
冷冷清清的早晨,只有空氣清淨機運轉的聲音正在咕嚕咕嚕地響個不停。沒有冷氣,更不敢吹電扇,深怕一點風吹草動,腳趾頭腫脹的關節又要鬧出脾氣,偷偷瞧瞧那張已紅通通的臉色,正是責備我不該「侶魚蝦而友麋鹿」,獨自享盡「山珍海味」,卻放生一雙腳板在潮濕的鞋裡生悶氣。
痛,我是很有經驗的。小時候,頑皮愛鬧,總會有些不小心的各種跌傷、擦傷、摔傷等不堪回首的記憶,那種「痛」像是一種「辣」的偽裝,傷口割裂出一道腥紅的痛,滲出的血有如麻辣鍋的湯汁,一沾就辣,辣後就麻。想要抹個清涼的藥膏,一碰傷口就「燙」,潛意識的反射動作就是瞬間縮手。這種「痛」會使人有產生「勇氣」的錯覺,因此很多人習慣了這樣的「味道」也就不太在乎,甚至有人還刻意要「辣」上一回才過癮。所以,我愛吃滾燙的麻辣鍋,就是訓練自己不怕「痛」。
青春期,正是敏感的時期,對於四季變換的種種意象特別有所領悟,好比一朵盛開的玫瑰,一片飄零的秋葉,都能引發內心無限的想像與感動。這時期最適合寫「詩」,最適合用濃郁的文字表達情思。但是,生活的感性卻敵不過現實的理性,兩者的「本質」是矛盾且對立,時常拉扯於「精神」與「行為」的兩端。這種糾結的「痛」,類似「人格分裂」,好比一邊苦著臉寫著回家作業,一邊想著某位女同學或男同學的側臉在黃昏的輕撫下詩化成一股甜味。這種「痛」在二元論中獲得平衡,但時常有失衡的狀況出現:若是意識反應較強烈,有的人稱之為「思春」;若是行為過於激烈,有些人則稱之為「叛逆」。總而言之,這種「痛」的表現屬於「選擇障礙」,對於「失控」的自己完全麻痺,終要等到年長之後,再慢慢回想,這種「痛」的苦味才會回甘。
年紀越大,越能發覺自己越來越掌握不住機會和命運,因為「時間」已在這個時刻被豢養的越來越巨大。以前「時間」像顆「小石子」,在手中把玩,毫不在意丟失或破碎。之後,「時間」裹上厚厚一層的每分每秒,變成單手拾起有些吃力的「石塊」,提醒還在「遊戲」的人們,手中的玩具開始有了殺傷力,要小心對待了!再來,「時間」成了甩不掉的「巨岩」,時時刻刻都必須扛在肩上,小心翼翼地走過四處是坑洞、隨處是陷阱的生活。如此沉重的「壓力」,能不「痛」嗎?不過,這種「痛」是有好處的,是具有「學習」成分的,透過「經驗」的積累,達到「反省」的效果。大多數的中年男子都在這樣的「痛」中領悟出「命運」的殘酷與「機會」的珍貴。
「痛風」的「痛」則是另一種境界的詮釋。這種「痛」類似「酷刑」,就像將人架在十字架上動彈不得,變態般針對關節處,使用尖銳的大頭針,一次再一次「戳」了又「戳」。不停。換句話說,當你觸犯禁忌之後,只要心臟還在跳動,血液就會載滿無數的荊棘,在關節處日夜拷問,「鞭刺」你的罪。這種「痛」會使人懷疑人生,這種「罪」烙印在身體裡是無期徒刑,僅能靠日常規律作息和蔬果飲食以獲得緩刑。關於罪與禁忌,我無法說明白,就像卡夫卡《審判》中的「K」。這時的我,汗如雨下。
正午的陽光熾熱,從地板開始蔓延攀爬,燒灼整個房間。原本溫柔乖巧的黃毛貓已蛻變成張牙舞爪的雄獅,撲倒在我的胸膛上,狠狠啃食一縷受傷的靈魂。我已顧不得「痛」,只好咬著牙一邊嘶吼一邊用盡洪荒之力將軀體推離地球,朝冷漠的水泥牆靠近,這就是現實造成的陰影,我躲在陰影中又「痛」又「哭」。
可是,我不甘心,想像漫步老街的優閒時光,剛吃完一碗芋圓冰,又接著來一片碳烤雞排,再順手買杯珍珠奶茶,外帶一份大腸包小腸,炸一些鹽酥雞加銀絲卷,包一袋鴨舌頭……肚子竟不爭氣地哭喊出來。也是,失眠一整晚,早餐中餐都沒吃,只有喝水滿足不了長年養成的貪婪食慾,胃要鬧革命也是理所當然。只是我「痛」到實在沒胃口,連寫字都要用上下引號將它關起來,心裡才會舒服些。
我想像高僧入定的坐禪工夫,藉由「心靜自然涼」心法,讓自己忘記「痛」忘記「熱」,卻是不能。失敗。我試著催眠自己的意識,假裝此時正在冬季北海道吃帝王蟹配冰啤酒還加唱歌跳舞,更餓更痛。失敗中的失敗。我拿起枕頭,將所有怒氣盡情發洩在柔軟的棉絮裡,一拳接著一拳,冤屈全都石沉大海,越打越不甘心越無反應越顯得自己可悲。失望。突然,眼尾閃過書架上的一本《三國演義》,腦袋瞬間抽出一張畫,正是關雲長下棋刮骨療毒,眼神一眨,又見周星馳看影片取彈頭。心想,不如我來看書止「痛」。
可是,書架在電視機旁,路途太過遙遠且艱辛,難道這個方法又要失敗了嗎?不,不可以,我沒有多少機會可以止「痛」解「熱」。乾脆,利用「後設理論」,來一趟「超現實旅行」,就算無法讀書,也是可以一頭栽進書本裡,將現實狠狠甩出故事之外。
我坐在床上,背靠水泥牆,眼睛盯著書架上規矩排列的故事,有西方也有東洋,要從哪本書開始踏上旅程呢?不如從書架右邊開始吧!說完,就跳進《老人與海》裡,跟聖地牙哥一起搭船,面對無邊無際的大海,心情著實放鬆不少,但見老人一臉憂鬱,沉默不語。我從老人的眼神裡看到「憔悴」,雖然老人嘴裡說著不屈服的話,實際上,也只是在「逞強」。面對未知的將來,他滿是「恐懼」與「孤寂」。我與聖地牙哥對坐,深深感受到老人出海不是為了捕魚,而是一心求得解脫,唯有「死亡」能夠回答他此生「存在」的價值。但是,當大魚上鉤的那一刻,故事獲得重生,終於明白自己就是那條上鉤的大魚,「意義」與「意義」正在相互解構,是聖地牙哥,是老人,是他,故事象徵無數條交錯縱橫的生命線,糾纏在意志與省思之中。我跳入海裡,沒有告別也沒有回頭地游出情節之後,在《異鄉人》尾聲上岸。
莫梭坐在牢房,心底想不明白究竟現實能有多複雜。我脫去濕透又沉重的衣褲,赤裸坐在莫梭旁邊,莫梭不在乎我的到來,甚至沒有瞧過我一眼。原來,莫梭早就知道自己是個小說人物,當讀者閱讀時,莫梭就必須工作,慎重演出那些字裡行間的描述,重複再重複。莫梭本來就是個單純的複製人,哪裡需要浪漫的個性或某些憤世嫉俗的態度。冤枉。身而為人,即使是虛構的,也需要尊嚴。莫梭想到同被審判的好友「K」,心想不如變身成為巨大的甲蟲,也好過說謊迎合這個荒謬的社會與道德習俗。我不小心打起瞌睡,回過神的時候,已在《挪威的森林》聽著喘息聲。
男女交合,是自然的現象,也是本質。我看著眼前一對男女交疊的姿勢,形狀不斷起伏的過程,線條中顫抖著急促的呼吸聲與肌膚拍擊的回響,直子的臉龐很清晰,男子的臉卻是模糊不清。完事之後,三具赤裸的靈魂躺在各自的心思裡。我知道自己對「性」是很開放的,無奈,沒有對象。長久以來,我都靠著暴飲暴食來掩飾內心對「性」的渴望。當然,有時候也會想到「愛情」,但是對我而言,想像「愛情」這款遊戲太過情緒化,畢竟要面對的是另一個活生生的「人」,是不受控制,是永遠在意料之外成長的,就像直子體會到的「愛情」,是如此與自己的認知衝突,不如「性」的單純。我悄悄拭去眼角的淚水,親吻了直子的嘴唇,拿走男子的衣褲,離開了療養院。往《金閣寺》的方向漫步而去。
金閣寺的確很美,以超越時間與空間的結構矗立,容易使人上癮眼前的極致之景,而衍生出一股「自愧不如」的厭惡感,印象越深邃就越想要「破壞」這種「完美」的存在。尤其,我是如此的鄙陋,連話都無法說完整。旅行至今,我發現自己竟是越來越沉迷於書本裡的故事,視角慢慢由遠而近,影子就快要疊合情節裡的角色。這時,小和尚已從金閣寺走出來,背後的火光燒灼著金閣寺的美學,像是質問,更像肯定。小和尚決定活下去,他的影子和我的影子不謀而合,火光越是旺盛咆嘯,我們的影子就越見濃稠冰冷。我緩緩地陷落在我們的影子裡,穿過比惡意更清澈的黑之後,浮出在《人間失格》的第三手札。
「我」又注射了嗎啡,世界變得鬆弛缺乏彈性,色彩也懶洋洋地流動,幻覺開始在腦中遊行,「暗示」一切都是快樂的,墮落也無須在意,盡情享受此時此刻的歡愉,這是只屬於「我」的秘密時空,只有「自由」的放縱。知道嗎?「我」一直被「控制」著,從小到大,仰賴於別人的眼光,受制於關係的階級不平等對待,「我」活得像一個「戲子」,在「人類」面前扮成「說謊的小丑」,分分秒秒都是不安,都是「自我否定」的「恐懼」。睡著。夢到詩化的《惡之華》。
我站在城市中央,看著骯髒的街道以及一位賣春的女人,下水道的溝鼠嘰嘰喳喳,女人抽完一根菸再點上一根。整座城市從我的前方離開,各式各樣的傘掛在每盞不亮的街燈上,櫥窗裡剩下標籤與條碼在跳舞,一座好大好大的鐘樓西裝筆挺從記憶深處走過來又離開。我找到一處夠陰暗的角落坐下,正巧一隻黑貓打從巷子裡走出來,喵的一聲,將我帶離書中世界。
原來已經晚上,房間已浸在黑暗中獨自憂鬱,陽台外的月光是銀白色的雪貂調皮倒吊在曬衣桿上,看我在睡夢中醒來,就蹦蹦跳近來。我覺得精神一振,什麼「痛」都不在了,腳趾關節也氣消了大半,推一推,竟是舒坦許多。
總算可以慢慢起身,將房間電燈開關打開,新裝的LED燈活力十足的傲視四周,剛剛歷經的故事全都煙消雲散,眼前的家具各個都有了新的生命,對我來說,它們可愛極了。
隨著痛感消失,肚皮裡的飢餓感變得更加兇猛,趕緊從冰箱裡找出食材開始料理。高麗菜一盤,青江菜一盤,荷包蛋一顆,雞胸肉半片,小番茄一碗,蘋果醋一杯。謹記細嚼慢嚥,每當痛風發作之後,總要特別謹慎。
吃飽喝足之後,坐回床上,發現陽台有雨絲飄落,漸漸有了浪漫的風貌。我回想著今日「後設」故事的種種經歷,發覺自己選書的調性太過陰暗,應要有些類似《小王子》或《未央歌》之類的書籍平衡一下。心想,「讀書消痛風」是值得嘗試的方法,但要小心太過沉溺於情節之中會有走不出來的可能。所以,不如自己創作一篇童話,以防萬一,既可開心冒險又可在故事內外來去自如,這樣,應是完美。我從公事包裡拿出筆電,打開WORD,開始構思一篇童話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地球一片荒蕪。月球上的金星人與火星人吵架,一氣之下,金星人遠行到天狼星定居,火星人則離家出走到地球定居。月球上滿是祂們以往打架時留下的坑坑洞洞,由於都是同一祖宗,所以祂們雙方同意建造在月球陰暗面的家祠附近絕對不可以打架。這次的吵架不同以往,牠們都認為自己才是大房的子孫,擁有月球的繼承權,雙方越吵越激烈,甚至絕交。
「這樣的背景設定很好,範圍夠大,很有發展性,不怕童話故事會有完結的一天。」心想,獨自偷笑。
地球原是一整塊大陸,卻在火星船登陸時,慘遭撞擊而分裂四散。為了表示歉意,火星人在當初降落的位置,就是現今的復活節島,豎立幾座艾摩石像作為道歉的象徵,祈求地球原諒。火星人沒有神奇的魔力,只有卓越的科學知識,還有一身無窮的蠻力。既然地球大陸已分裂,火星人只好分散各處開墾,包括海底也是計畫中開墾的領域。
「很好,就照這樣繼續發展下去,讓祕密不再是祕密。真令人興奮,這就是『上帝視角』的威力。」難掩內心激動,創作真的是會引發人類「自以為是」的能力。
在開墾的過程中,火星人首先需要建立的就是宗廟,「不忘祖」的精神是火星人對於「道德」最基礎的認知,於是擺出巨石陣遠望家祠方向以祭拜,同時觀測太陽的方位以衡量時間,更在附近埋葬開墾過程中不幸罹難的人員以為紀念。另一批開墾部隊則負責建造金字塔監視天狼星的一舉一動,以防天狼星的「親友」趁機偷襲。再擺設一座獅身人面像,將祖宗記錄的一世代初祖容貌標誌其上,以示大房正統子孫在此之目的。
「太有趣啦!原來『寫作』如此令人幸福,我還要去當日復一日沒日沒夜卑微應酬的上班族嗎?不如當一名『作家』吧?」我想著想著,居然停電了,白紙黑字的證言都不算數了。陽台外的暴風雨,打進室內,分不清是淚水還是尿酸結晶,隱隱刺痛著我這身肉做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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