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雪
我並不對國際電影節特別有興趣,因為朋友請,所以去看了《五月雪》。臨了想哭,但我不知道是因為年紀大了動輒傷感,還是共鳴於悲情。這世間一邊製造悲慘,一邊說要吸取教訓,哪廂都沒停過……
話要從一場粵劇表演說起,就在沙田大會堂上演,是我當時老闆的製作。他是早年娛樂圈中人,憑一些行內資本在單薄貧瘠的建制陣營裏成為香港影視界的重要代表,懂的都懂。但我想,他是真的愛粵劇,也具備上輩藝人的素養,無論處世還是從藝。
只是,那場表演是真的吵。Cantonese Opera的大鑼大鼓,頭腦心臟一齊共振。小生雖叫小生,年紀着實不小了,最後還唱到失聲,讓人難過。我以為是去充數的,想好了睡到完場……是我想太多,當晚我頭疼到睡不着。但是戲腔,倒真真讓人懸惑起來。C-Pop裏瘋戲腔,有視頻熱心地為粉絲分析戲腔真假,技藝高低。切實沒有必要。就像對漢服認真一樣,不察大家要的是好看又好吃的過去。不順喉的不容易流行。《五月雪》的戲腔,是另一件事。不止因為長春普是歷史中的真實存在,也因為戲曲裏凝煉的世情,一句頂一萬句,因此才成為藝術電影的現成插件。這種手法見多了,戲曲便越發像他世的東西。他世的東西不撒謊,不誇口。隱瞞和藏污會被懲罰。電影最後一幕鬼影幢幢。阿英真的開口了嗎?我想沒有。起碼,對現世的人開不了口。萬芳總結角色用兩個字,失語。導演訪談裏說選擇萬芳是因為《詭絲》。我不知道還有多少人記得這部電影,我是銘記萬芳在裏邊的表演,受盡委曲,沒有一句台詞。
聽說我要去看一部有關馬來西亞歷史的電影,有人問「你有興趣?」。我說「沒有」。是沒有興趣呢還是不再驚奇?不好說。過完這星期,可能我就會忘了這部像紀錄片的電影。所以,我像溫書一樣回想電影開首,竟想起王家衛。
王家衛的電影我少有真明白投入的,可能因為《繁花》的技藝展現得有些密集,倒讓我有感於他仰角和俯角的邏輯。角色流露真實內在時往往俯角,武裝矯飾口不對心時往往仰角。《五月雪》第一個鏡頭是俯角,阿英被霸凌,白襯衫袖子染了一片黑污;媽媽幫她換上乾淨的娘惹服是俯角,回應更高處的領袖頭像,那頭像說給萬民簡化的原則。這是另一套邏輯,物理性的壓迫和屈從。還有放置地面的神祇,關公彌勒,一隻耗子爬過。土地公變拿督公,回民唱經萬民迴避的顯在歧視,血統、出身、政治身份、獲分資源、話語權力……神的世界那麼現世,可以平視。
我在某視頻裏說「中國政府正在香港製造阿英的面孔」,我也眼見去港的、留港的、內地新移民、數以十年計的舊移民、大陸人優材、新香港人……的身份裂變。那邊廂有內地女哭訴無論怎麼裝飾還是被認出是大陸人,這邊廂于非悶透社悵然於隨時日推移,中港融合,香港人不再香港人,邏輯和眼見親人變喪屍差不多吧。黃世澤走得更遠,移英分分鐘就成為香港人最簡便的界定,其次便是香港出世土生土長的了吧……
電影裏說,事過幾十年,那個政府也換了。導演說非想表達憤怒,只希望大家對彼此溫厚。
冤無頭,債無主,總會到達不知該對誰憤怒的時候。神祇無能回應苦難,撫慰苦難,只有苦難可以。這是戲曲在片中的意義,是最後兩個女人對話的意義。苦難非靠學習成就,非經受不能懂得。那天看到這網上趙景誼帶母親在內地求醫的經歷,最後一句,生活也差不多就是這樣了。懂的都懂。失語者之間的互通。失語未嘗不是因為懂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