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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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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旧日子带给我们幸福


今早醒来突然发现进入冬令时,手机的时间无缘无故多了一个小时,像是偷来的愉悦。这两周回温了一些,算一算已经连续晴了三天,日落重新在秋季变得漫无尽头,鲜红和明黄搅在一起,阳光像飞鸟一样扑朔而来。金黄色的落叶竟然不能被枯枝败叶这四个字完整概括,被人踩在脚底的干脆声音也是柔软的万千一秒分之一。在这样的柔情里面,我的眼皮失落地耷拉下来,觉得没有什么好说的。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都觉得如此。时间重新被划分成块状物体,每一块都具有相应功效,完全由自己掌控的时间是极度奢侈的,骑车的二十分钟应该听点什么,蒸着南瓜的二十分钟应该做点什么,望向窗外的发呆瞬间应该想点什么。重新变成学生身份(这一年的时间也像是偷来的),完成作业,按时听课,担心该担心的,面对该或者不该面对的,还是没有什么可以多讲。周围的气氛越活络,我就越缩回去。天气?少下点雨就知足了。吃什么?外面的饭难吃,还不如自己做。周末呢,啊,周末。

这个周末是第一个小学期结束,终于有时间带狗出去。道路两旁视野的确开阔了一些,那些不知什么品种的树混杂着缠绕在一起,交错的颜料和笔触在叫嚣,像梵高死前画的那一幅。实在要说什么明显的变化,狗的脚终于不再容易生病。从前小区里是水泥地,是留着汤的垃圾水,烟头和塑料袋,现在是潮湿的泥土,阔叶草和蘑菇,下雨后脚打湿了,那吹干就好。

其他的周末就是休息和去菜市场。鲈鱼清蒸和煎烤都不会出错,虾要煎出虾油再下黄油,烹一点白葡萄酒和洋葱一起烩,青口贝也可以,蘑菇必须煸到水分收干有焦边,酱汁必须挂在面上才可以。红葱头是新晋的厨房明星,在这里它终于变得唾手可得。红焖羊肉要用腐乳,没有的时候我用柱侯酱代替,似乎风味也佳。至于大闸蟹,这实在是个意外之喜,本来以为今年这个约定是续不上了,没成想付出足够的时间和金钱还是可以把蟹黄和老上海蘸料送到嘴边。口腹之欲是要满足的,因为这贴近人类的本能。

落日好看,很多人举起手机拍照,我没什么力气回头去看,不断与这些人擦肩,我不用看,甚至也不想接近它本身。饭好吃,欲望被满足,日子在走,我知道落日是漂亮的,这些念头只停留短暂的一瞬,就消逝掉了。为什么一直写落日,因为这里不管天气多差,只要到了日落时分,就要给你一个漂亮的调色盘天空,日落被单独抽取分离出来,像告诉你我不是完全无情和冷酷,像缓刑。



负三


临走之前我似乎每天都在万花筒的小孔中向外看,那斑斓的色彩刺激得我想呕吐。那时我正训练狗随行,你还没从兰州回来。膨胀的控制欲混合着不安,顺着手中那根牵引绳圈在它的脖颈,也是我的咽喉。在那个狭长的四方小区里走上一大圈,北京的七月炎夏就在你身上造一条泥沙俱下的黄河,汗水流到眼角的时候才知道是咸的,融化在新的泪水里在眼眶打转。

那时我突然发现我把自己局限得很死,我止不住地想象自己像耶稣一样被钉在十字架上,但是当然,我没有什么信徒,这其中甚至不包括我自己。这种信仰太过摇摇欲坠,我人生的二十六年都不能为它立论。我开始只能听某一张专辑,一直听一直听,去地铁站买煎饼要听,晚上出来走路要听,就那个日本乐队,那些暴烈又黑暗的东西,转个弯又婉转得不行。直到六月中旬听到他们的现场,我才知道,这些东西终归要来了。由铁而生的倾诉,到达天国的混账东西,鱿鱼和章鱼的桑巴舞,虚拟的爱和幽灵,它们即将呼啸着从我身上碾过。我是不是准备好了呢?我应该舒展开躺在铁轨上才对,你说是不是?

我也只能读苏方的小说集,一直读一直读,回兰州要带着,去贵州也读,她写得像手术刀,温柔又冷淡,甚至勾起我一些见不得光的窥私欲,人本来就应该是这样不体面的才对,住在玻璃房里朝别人丢石头,玻璃碎了会弄瞎自己的眼睛。我喜欢看到这种因果轮回已成定论的东西,有种睚眦必报的快感。这种以为已经洞悉一切的感觉成了我的本能,例如天应该是灰色的,走入未开发的山区就会杳无音讯,秋千荡到很高的地方就要预防摔下来。全速前进,不许刹车,你必须在弯道处给我加速,这真疯狂。所幸的是,没过多久我就恢复了一些理智。

“无论如何我们要活着,不能好好活着时,坏坏的活着,愿你们有愤怒护体,有友谊相随。”小皮是这么写的,你看到这张卡片之后先鼻子红了,然后眼泪就落下来。我看着角落堆放的四个大行李箱,还有这个不到六十平却住了四年的出租屋,沉默良久。这房子里的阳光太过稀薄,像鱼缸里游荡的漂浮物。直到今天我还在不断咀嚼这几句话,每读一次,就惊觉一次我已失去愤怒的能力许久,没有力气为自己争取什么,更多的是惊惧,看到人的狭隘与踉跄,就感到惊恐和惧怕。多年前第一次站在港铁的车厢里听到周围人讲粤语,我便怕,现在是另一种发音更加浑浊的语言,冷眼与冷遇,聚光灯打在我身上,当时经历的全部都要重新再来一遍。中文是生母,可以被阉割却不能被主动忘记;英语和粤语都有作为继母的可能来养育我一段时间,至于别的,可能要等到我的心足够开阔才可以承载一门新的语言。

后来又收到雷雷做的小相册,我心头那种想要向未来认罪的冲动才缓解了一些。我在临行前许多昏暗的午后看她拍的我,和你。我不能下结论说她镜头里的我们是幸福的,这太奢侈了,我几乎笃定人生来并非为了追求幸福,这话我甚至已经对自己说过一万八千遍。但是我们是平静的,即便我坐在苍山索道上手心出汗,我灰暗的皮肤和耷拉的嘴角却一如往常,帽檐下的那双眼睛还在转动,我们的手的确拉在一起,被定格就是法庭的木槌落下,坠落的审判。与此同时我总能想象雷雷坐在对面笑的样子,那里面有一些生活的兴致,隆起的卧蚕和卷曲的发梢,吸溜面条的声音,健步如飞的白马和金白色的鬃毛,那是年轻的爱。

可称之为获得爱的瞬间一下子积攒了很多。和Cx在朝阳公园拍照,富士一如我预料地把取景框里的杂糅景象加工成胶片质感,柔和得几近梦幻。从前向来不打招呼的邻居突然问起我们的去向,感慨竟然已经住了四年。旁边那户东北的阿姨告诉我她英文名叫辛迪,收走了很多我们没有办法带走的东西,有天又在楼下碰到,嚷嚷着让我给她和狗合照一张。玥儿也哭了,站在那里很久才走,直到我看不见,我后知后觉她在很多重要时刻都送了我,包括去香港那次,以及后来每一次从家出发到别的地方,因为我怕,所以她总陪我。和zia也通了话,生活平行变化,新房子新钢琴,一切都是整装待发的样子。

我不懂事情为什么总是在马上要离去的时候变得可以挽回了起来。



负十


今年年初跨年是在香港过的。

说来很戏剧性,我们在两千块一晚的酒店大吵一架。红酒没喝,我实在是没心情,再怎么喝也会是一股铁锈味。高档床垫也只享受了几个小时,因为太过疲惫。具体吵了什么我有点忘记了,大概还是那些经典话题,我们的步调是否一致,时间是否可以用永远作为度量单位,等等。实在累了,便一起出去找便利店买方便食品填肚子,走着走着过了零点,肩膀还塌着,却搜罗了剩下的一点力气和便利店的收银员阿婆说了新年快乐,不知为什么我觉得用粤语说要比普通话庄重一些。

白天悠悠醒转,穿梭游荡在城市里。天星小轮把海面一刀剖开,里面的血肉翻滚着腾腾白沫与蒸腾的热气,螺旋桨搅动一切海面下阴郁的事物。记忆里的长洲岛是一辈子只会去一次的地方,它漫不经心漂在这片海域,岸边晾晒的海货发出鲜活逼人的腥气,脚底白沙吞吐浅海里的黄昏,我纯真无知,初次品尝海岸日夜交界处残留的一滴衰颓自由。

我总觉得和这座城市有很深的联系,但又浅得像微不可见的手表带痕迹,只在皮肤留下浅浅一道。吃完蛋挞走到另一个街区,忽然看到集市,又开始逛菜场。鱼货是新鲜的,青菜也是,还有不认识的山货,露丝玛丽蛋糕房,富豪雪糕车。回到大学校园,阳光惨白又明亮,靠着手里早已过期的学生卡混进校巴,车上的皮质座套仍旧散发着冰凉的味道,咖啡cor前面的民主墙不见了,只剩下光秃秃的几块玻璃板子,其余被清理得一干二净,像空白的考卷,连题目都没有。与之面对同样命运的,是教会中学拐角那家因不可抗力即将关闭的书店。老板在柜台后安静地坐着,有人在侧面的巷子里画速写,“理念是防弹的”,门上的英文如是说。

我有点想把手上的相机藏起来,因为耻于游客的身份,我曾经并不是一个游客,我曾经有资格讨论一些这里发生的东西,但这样的理由很牵强。我现在是了,我仍然没能了解河对岸那座观音像是谁建造的。我终将是个经过的游客,我经过这座城市,这座城市也即将离开我。

又是这样,你发现了吗。光阴裂开血盆大口,日子像楼群、马路、逃命人潮一样垮塌、坠落,有些回忆却安然无恙,在马上要离去之时变得多情又柔软,甚至在不断被梦见的过程当中飘了起来。它们飘起来不是因为轻,而是因为它们附着在了每一个过去和现在的缝隙之中,像杂草一样生长出来。我曾经以为离去应该是很漂亮的动作,是我主动做出的,我像马术运动员一样操控身下的马匹走出盛装舞步;但不是这样的,事实是我总是被落下的那一个,我是桌上燃烧未完的半截蜡烛,没人想起要关的窗,桌角一隅的灰尘。我没有力气去写因为我觉得很多东西一直在重复,中学生我、大学生我、社会人我,构成一枚摇摇欲坠的等边三角形,它告诉我,世界便是如此,灰暗懊恼又低沉,你将鲜少体会到纯粹快乐的滋味。




来这里几天之后,似乎没费什么力气我们就恢复了正常睡眠。有天我半夜醒来,漆黑的屋顶仿佛高维空间,深不可测,竟然幻化成北京那个出租屋的样子,四四方方,右手边是衣柜,左边是窗帘。我在黑暗中眨眼,变成了肥皂泡表面因为张力而扭曲波动的彩虹色纹饰,那颜色光怪陆离,又把我捏成一只昏暗浮动的水母。直至此时我才得以扭转认知,重新让这个空间和新的地方契合起来。

清醒的时候就不需要如此困惑,以生活作为锚点,我们几乎也毫不费力地走入了日常的序列。这简直可以称为我最骄傲的事之一,像个悖论。做饭吃饭,扫地拖地,晾晒衣物,在雨中骑车。我们不断建立日常,然后却在同时不断向往下一个彼岸,真是荒谬。我们站在此地看向那些面目相似的华裔朋友,或许都想从对方身上探究些什么。那些逝去的语境,逃离的缘由,第一语言的天差地别,或许我们看向对方都像看向怪物。很难讲清这是一种什么感觉,浪游鸟和无脚鸟本是兄弟姐妹。我们既是雾海上的旅人也是雾海上的旅人所凝望的雾海。

这一年以来许多事都不一样了,我发觉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驱动我决定的并非是我喜欢什么,想要成就什么,而恰恰相反,是我想要逃离什么,和我无法再忍受什么。人们想被意义环抱,而我不行,我被消解掉了。极度的自卑和自负交杂着降落在我身上,我头一次在出发后感到不堪重负,电光火石一瞬,我看到面前河岸对面那栋建筑物上面一句话,“de meeste mensen zijn andere mensen”,你告诉我这句话的意思,“大多数人都是他者”。于是我就哭了。那天坐在广场的长椅上是我第一次哭,我觉得在你面前哭有点丢脸。

第二次哭是因为奶奶。一个百无聊赖的躺椅上的下午,你突然说,好想认识奶奶。嘴里的朗姆葡萄干味儿冰淇淋还没有化,我的眼泪就流了下来。一想到我没有让世界上最偏爱我的人知晓过你的存在,她最偏爱的人如何被另一个人偏爱,她无条件盛在手心里的爱我还没有分享给你,我就觉得无比遗憾。不知道有没有那么一天,你也可以拉着她的手,变成一只流浪很久之后的小狗,她会把呼吸放得很轻,翻身也很轻,这样你就可以睡个很好的午觉。然后或许我们可以也为她做点什么,她也爱吃大闸蟹和榴莲,我们统统买给她。


零点二


“我一次次路过,一次次剔除,直至开始摆脱所谓的生活必需品,这个过程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我撞在一样真正不可摧毁的事物上,那是不可从我生命中去除的东西,我剔除的东西越多、速度越快,找到那个核心的时间就越短。”

关于生活,我实在也写不出更多了。过两天是我们认识四千零五十二天,谈恋爱一千八百二十八天(第五年整)(能记住天数还是要归功于倒计时app),希望我们永远有时间纪念这些我自创的小节日。尽管我觉得我离“介入并保卫生命的质地”还很远,但我估计,下一次坐在地板上吃到长途飞行后第一碗泡面,我们还是会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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