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轅北轍

金梨

（一）

在東京工作了五年，還是第一次來livehouse這種地方。在澀谷的街頭迷路了半小時，才找到那家LOGO隨處可見的服裝連鎖店旁邊小小的入口。

「不好意思，找不到路，來晚了。」

「學姐不知道這裡嗎？這家livehouse很有名的。」

面前站著的男性是我高中時的學生會後輩，名叫田南。

「學姐叫我north就好，這是我現在音樂活動的名字。」

「小南，卻叫north。」

「南轅北轍，不是很好記嗎？」

小南和高中時看起來，從外表上沒什麼區別，還是穿著牛仔褲和白色T恤，清爽的露出額頭的短髮，笑起來只露出兩顆兔子一般的門牙。一副無害的模樣。這種氣質的男性一直很能激發我的保護慾。

他的隊友也圍過來。

「這是我高中時的學姐，我經常跟你們說的。」

「啊，就是那個讓north啞巴開口的女神學姐嗎？多虧了學姐您，不然north也沒法做我們主唱。」「他每次開演前，都要對著學姐的照片祈願，才敢上台呢。」

小南的臉紅透了。

「不好意思，我很久沒見小南了，能讓我們單獨聊聊嗎。」我說。

男生們交換了一下眼色，走了。

台上還有人在整理樂器。

「你們樂隊不用嗎？」我指著舞台。

「我們已經排練過了，這是另一個跟我們拼盤的樂隊。等下還有一個樂隊要來。學姐同意做我們的翻譯了嗎。」

「不問一下價錢嗎。」

「學姐按照正常收費就行了。」小南臉上的紅暈消退了不少，現在還是一塊紅一塊白，有點羞怯地看著我。

「我們這麼熟，可以給優惠。」

「怎麼好意思。我和學姐⋯⋯」

「你不是經常給我發私信嗎。」

「學姐也沒回我。」

「喔，因為你寫的私信看起來都是不需要回覆的。」

「怎麼會這樣？」小南馬上從椅子上站起來，「我每一條都是希望學姐回覆的。」

「那比如說『今天音樂節發的盒飯有西蘭花』我應該回復什麼？」

「嗯⋯⋯」

「對吧，就很難回。」

「對不起。」

「沒必要道歉啦。你在東京待多久？」

「十五天，有五場演出，四場是拼盤，還有一場單獨公演。」

「好，我知道了。我本來就是派遣會社的翻譯，簽約的文件我也帶來了，現在簽完字我帶回會社就行。」

小南完全沒看文件，直接在簽名處寫上了自己的大名。

一板一眼的正楷字，田和南都跟攞起來的磚塊似的，和過去的他的字跡一模一樣。

（二）

小南比我小一年。我高二升任學生會文藝部部長，剛入學的小南來面試學生會文藝部的幹事。

小南做完自我介紹後，突然臉色發白，額頭出汗。

「太緊張了？把你的回答寫在白板上吧。」

小南點點頭，開始在白板上寫自己的回答。

字寫得很工整美觀，我說，他至少可以來寫黑板通知、寫傳單海報，就讓他進我們文藝部吧。

其實學生會幹事毫無門檻，面試也只是走個形式。但小南進來後就一直對我感恩戴德，畢恭畢敬，言聽計從，不僅給我打雜跑腿，連我放學回寢室的兩三百米的路，都要來護送我。儼然是我的忠犬。

「沒有橘學姐，我進不了學生會。」「沒有橘學姐，我不會認識這麼多厲害的學長學姐。」「沒有橘學姐，我就只能埋頭讀書，度過很無聊的高中生活。」

⋯⋯

其他人嘲笑他，他就低下頭臉紅紅的不說話，等我給他解圍。

這樣的關係一直到我高中畢業。

回學校參加畢業典禮時，小南說要送我畢業禮物，約在學生會的活動室見面。

禮物是一盒光盤，塑料殼和盤面的塗鴉很漂亮，一看就知道出自小南之手。

「我怕自己話說不清楚，就錄在光盤裡了。裡面還有學姐的照片。不是盜攝喔，都是經過學姐同意才拍的。」

「謝謝喔。你好用心。」

「學姐可以等我嗎，我明年也會去的。」

「喔？你的理想大學也是A大嗎。」

「學姐去哪我就去哪。」

他無比真誠地看著我，又大又清澈的眼球上，看得清我自己的倒影。

我看著自己的倒影出神，回過神來，他已經閉上眼睛了。

我想他可能是誤會了什麼，但我想像到他腦海中的想像，自己竟然也興奮了起來，彷彿被什麼劇本安排好了行動路徑，演繹了自己的初吻。

腦海亂糟糟的。

「學姐，我上大學之後可以跟學姐在一起嗎。」小南又滿臉通紅。

「A大有個表白廣場。」

「廣場？」

「講堂前面的，人來人往，你在那裡公開表白，我就同意跟你交往。」

「我明白了。學姐的要求我會做到的。」

（三）

他跟周圍的人說：「如果沒有學姐，我就沒法大聲說話了。」

小南考上了A大，也在廣場跟我表白了，用不可思議的音量。

但我沒有跟他交往。

我告訴他，這只是為了讓他克服自己的弱點想出來的絕招，我很喜歡他，把他當成自己最可愛的學弟。

小南毫無反抗地接受了我的說法。

我大學時表現也不算差，成績不錯，參加了很多演講比賽。但奇怪的是，我總是贏不了。在學生會做幹事也得不到重用，大四那年，大三的小南當上了學生會主席。

大學畢業時，小南找自己的直系學長推薦我入職了一家小型文藝出版社，自認為表現優秀，卻越調動越邊緣，索性辭職，進了東京的翻譯派遣會社。

小南一直跟我保持著聯繫。我不是故意冷落他，但我也是刻意對他不熱情。幾乎每天他都給我發私信。他大學畢業後沒有就職而是跟朋友們組了band，從毫無知名度，到漸漸有了粉絲，開得起單獨公演，也會接到一些音樂節的offer。

他們的band的帳號我偶爾也會瀏覽，現場寫真的視角總是從觀眾席往上拍，小南，north，就像神一樣被觀眾仰望崇拜。另一些寫真則是他們和別的band、artist的合影，我都不認識。

「學姐，我們要到東京來演出了。想麻煩您做我們的翻譯。」

上個月我收到小南的私信，猶豫了很久。

正要拒絕，大學時的導師給我郵件：

「妳在東京的翻譯派遣會社工作這件事，就是我告訴田南的。田南對妳的心意我早看在眼裡，妳應該也不會沒感覺吧。老師說句真心話，妳再彆扭下去，會錯失良緣。」

大學時的課題導師是我大學以來最信賴的人，而且是女性，沒人能商量的時候我總會找她，感情上她就像我的大姐姐。此刻我彷彿被全世界背叛了。

我接受了小南的邀約，我已經無路可退了。

（四）

十多天來，我盡心盡力地工作，自認為對得起報酬。

小南也很認真地排練和演出，和其他artist交流時，微微有些羞澀但游刃有餘。

他逢人就介紹我是他的學姐，曾經給了他什麼樣的幫助，這些我翻譯時全都省略了。

不知不覺，在東京的演出只剩下一場。小南說這場邀請了很多音樂界的大人物，一定要好好表現。但他很苦惱，為了節省旅費，整個band在airbnb租了一整個和式房間，大家吵吵鬧鬧的，他休息不好。

收到私信，我直接回覆說，來我的公寓休息一晚上吧。

他來了之後洗了澡，換上乾淨的運動短褲和白色T恤就鑽進我的被子睡覺。我泡了個澡出來，他趴在我的枕頭上，只用被子遮住了腳。

我到床上坐著看我要翻譯的書。

「學姐，真的很感謝妳。」

「不客氣，我也收翻譯費了。」

「我不是說這個⋯⋯當然這也很感激學姐願意做我們的翻譯⋯⋯我是說，一直以來。自從遇到學姐開始，我的人生就不一樣了。」

「喔。」

「學姐知道我是怎麼成為樂隊主唱的嗎。大學畢業的時候，朋友的樂隊主唱突然生病住院了，說是絕症，很難再回來了。那個主唱是學姐的暗戀者，寫了很多歌詞都是給妳的情書，可他沒有勇氣讓妳來聽他唱歌。這是命運的安排吧。我代替他做了主唱。那些歌詞，雖然不是我創作的，但我唱的時候只要想著學姐，就能把歌曲的感情演繹出來。不久之後，他就去世了。我們的樂隊也簽了廠牌，發了專輯。」

「我知道。」

「學姐怎麼知道？」

「你在音樂訪談說過無數遍了。這個故事。」

「這不是故事，是真的。」

「我沒說是假的。但故事就是故事，和它真實不真實沒有關係。」

小南從床上坐起來，雙手抓住我的肩膀。

昏暗的房間裡，他的眼睛和高中時一模一樣，連亮度都沒有減損分毫。

「學姐。妳是不是討厭我？」

「怎麼會。我只是不喜歡你說的故事。」

「不是故事，我從來不說謊⋯⋯我對學姐都是真心話。對別人也是。我這輩子都沒說過謊話。倒是學姐，妳騙過我。妳說我公開表白就會跟我交往，可是⋯⋯」

「你不是說很感謝我讓你開口嗎，怎麼現在突然算舊帳？」

「⋯⋯對不起。」小南無力地趴到了枕頭上。

我把被子扯過來蓋住我自己，也順便蓋住了小南，關了床頭燈，我硬是擠到枕頭的中間位置，把小南擠到了枕頭和牆之間狹窄的空檔。

然後我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頭髮和耳朵，他轉身面朝我的時候，我就整個人貼了上去，不留餘地把他擠在牆上，和他接吻。

小南很主動地給我脫衣服，緊緊抱著我，撫摸和舔舐我的身體，但他的背完全不敢離開牆，壁虎似的始終貼在上面。就連插入都是我背對著他，側躺著後入。在做愛的過程中，大概小南和我一樣，都意識到對方不是初夜了。但技術也稱不上熟練。

結束之後，小南很不好意思地說：「射得有點早。學姐還沒高潮呢。」

「喔，不是的，我高潮了之後才允許你插入的。一般來說插入之後再想有高潮的話，難度比較高。我又不知道你有沒有這種能力。」

「啊⋯⋯」

「話先說在前頭，我不會假裝高潮的。也許你之前碰到的女人會。我也不是說她們的壞話。這是很普遍的現象。我只是告訴你，我就是這樣的性格。」

「學姐⋯⋯抱歉⋯⋯」

「也不用道歉吧。」

「我可以再來一次嗎。應該還能努力一下。再給我一個機會。」

「好啊那試試吧。」

這一次花了不少時間，畢竟要再次勃起，不是那麼容易的。最後結果倒是很令我滿意。這一次結束了我們一起泡了澡，回到床上睡覺時差不多天快亮了。我們中午才起來，匆忙準備，去了今晚要演出的livehouse。

一到現場，小南的隊友們就一副心照不宣的神情，跟小南用手肘頂來頂去。

「你小子，終於追到橘學姐了？」

「別亂說⋯⋯」

「你昨晚不是沒回來嗎？」

「他是在我家。」我說，「就是你們想的那樣，什麼都發生了。」

小南的臉立即紅透了。

「但是我們只是做了而已，沒有別的關係了。」

小南看都不敢看我似的，盯著地板。

隊友們走了，小南疑惑地看著我。

「學姐不考慮跟我交往嗎。」

我笑了。

「是不是交往，本來就只是個定義上的問題。」

「不對⋯⋯還是應該有個明確的⋯⋯」

「我只是一個素材，你想怎麼講故事都可以。」

「我不懂講故事！」

「你特別擅長，還說不懂。」

小南憤恨的眼神還是頭一次見到。我就笑著看他發脾氣。台上的隊友叫他去彩排，他氣惱地跺腳，轉身跑上台。

我在吧台邊找了個光線稍微好一點的位置，讀我昨晚沒能讀完的書。

彩排結束後，小南沒來通知我結束工作，我看演出入場時間快到了，就離開了livehouse。

澀谷街頭，人潮洶湧，一如既往。

我不會再見小南或north了。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會早點和他做愛，並且趁機咬斷他的舌頭，從此成為他的代言人，別人問起他為什麼說不了話，我就會告訴對方：「他的聲音被神奪走了。」

金梨 2024年1月東京

本故事純屬虛構，與任何真實人物、地點、團體無關

封面圖片：金梨拍攝於livehouse「a-bridge」的天台

短篇小說《南轅北轍》by金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