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DT月度人物：拉姆

时间：2020年10月

评选理由：网络主播拉姆被前夫纵火烧死的事件震惊全国。随着拉姆生前的生活被大量报道，公众发现拉姆一直遭受前夫家暴和威胁，也曾数次报警，警察却以“家庭纠纷”为由未处理施暴者，最终酿成惨剧。女权主义者发起“拉姆法案”呼吁追责失职的公职人员，却遭审查禁言，凸显出反家暴路上中国法治建设的败局。

2020年9月14日，网络主播拉姆被闯入家里的前夫唐某浇了满身汽油后纵火焚烧。

9月14日晚上八点多，据目击者称，“唐某骑着一辆摩托车来到拉姆家，车子后面是一把长四五十厘米的西瓜刀和一个50斤的汽油桶，他还随身带了一把小的水果刀。”拉姆当时正在厨房里上抖音直播，观众在视频里见到一个人走进来，然后手机屏幕就黑了，之后听到尖锐的呼救声。

当时拉姆的父亲三郎甲和姐夫仁央在另一个房间睡觉，被呼救声惊醒后冲到厨房，看到拉姆的全身已经被浇上汽油，唐某一手用刀挟制着拉姆，一手拿着打火机。

三郎甲记得，当时拉姆撕心裂肺地冲他们喊，“阿爸快跑，他要把我炸了。”他全身发抖，和仁央跑了出去，又想起来要报警，仁央跑回屋里拿手机，他们听到拉姆哀求的哭声。仁央还没有打通110，火便开始燃起，迅速蔓延整个屋子，之后响起巨大的爆炸声。

这场残忍的纵火导致拉姆全身90%以上烧伤，整个人都烧成焦黑，面目全非。除了烧伤，她的身上还有六七处刀伤，额头上的伤处深可见骨。在ICU里深度昏迷数天之后，9月22日她接受了一次大手术，医生说：“把那些肉和皮全部都给她割了，等于剥了一层皮。”

惨案的发生震惊了全国，仅仅半天时间，她的家人在水滴筹上就筹到了一百万，支撑了拉姆的初始治疗费用。然而遗憾的是，在ICU里与死亡斗争了16天后，拉姆于9月30日不幸离世。

拉姆去世之后，留给人们的震惊和痛心并没有结束，一些媒体、公共写作者和女权主义者追问悲剧的根源，发现拉姆和其家人长年累月承受着前夫的暴力和威胁，她多次向警方求助、并协议和起诉离婚，唐某不但从未受到惩处，暴力行为还越演越烈，最终发展成了杀人恶行。一个本可以得救的花样生命，却因为公权力的不作为而惨死，这引发了舆论的愤怒。

拉姆本名阿木初，网名“黑姑娘【拉姆】”，四川省阿坝州金川县观音桥镇麦斯卡村村民，是抖音上小有名气的网络主播。截止2020年9月，她共发布了205个作品，一共收获了24.2万名粉丝，获得了291.3万个赞。在她的抖音主页的自我简介里，写着：“我不是不喜欢大城市的生活，但是为了陪在爸爸身边，所以我就靠山挣钱，我想把山上的宝贝分享给更多的人！”

谷雨实验室的深度报道《被前夫烧毁的拉姆》得以最大程度上还原拉姆生前的经历。据报道，拉姆的生活十分艰苦，她的收入来源基本上靠每年是每年七八九月上山挖羌活（一种中草药）。她一进山挖药就是十多天，晒干的羌活一斤能卖大约30块钱，一年收入不到两万元，这几乎是她和父亲的全部收入。她虽然在平台上有几十万粉丝，但她却不鼓励粉丝打赏。出事后为了筹医药费，姐姐上了拉姆的社交网站后台，发现账上只有两千元，完全不是人们想象中日进斗金的网红。

但即便如此，拉姆也从未在直播中提及自己的困苦。视频中的她总是展现着开朗的笑容，她和网友分享自己朴素得近乎简陋的三餐，兴致来了会在山上唱歌跳舞。她虽然很少化妆，衣服也破旧，但她善于发现身边的美好，对生活的热情感染了很多观众，有网友评论：“她把辛苦的工作做成了阳光，把朴素的生活做成了鲜花。”

杀害拉姆的前夫唐某初中毕业，父母开了个收入尚可的茶楼，唐某也就不再工作。他和拉姆十七八岁就在一起“耍朋友”，没多久就结了婚，在一起十多年，生了两个儿子。但婚后没多久，家里人就发现拉姆有被打的迹象。

拉姆的父亲老实巴交，也比较软弱，而母亲精明能干，知道女儿被欺负后，会去找唐某理论，唐某就会收敛一点。但之后母亲患癌症，因无钱医治而去世。之后拉姆挨打也变多了，唐某每次打完之后会都会道歉，而拉姆也会原谅他，因为舍不得孩子，总是寄望对方能改正。

然而家暴继续变本加厉，唐某从在家里打拉姆，发展到在春节的娘家聚会上打，在大街上打，却没有人敢为她说什么，连她的父亲也不敢抗议唐某的暴力。拉姆知道自己在家里面没有任何依靠，只能把所有苦往心里咽。一个在外打工的表姐曾经多次劝拉姆外出打工，比起挖药以及天天挨打的生活，去大城市显然有更多机会生活得体面一些，拉姆却因为放心不下身体不好的父亲和两个年幼的孩子，坚持留了下来。

但即便是如此委曲求全的生活，也不能如愿。2020年5月，唐某进行了一次严重的施暴，他因为在网上打牌输了钱，心情不好，就当着儿子的面，用板凳将拉姆打成了右臂骨折。拉姆逃回娘家时全身淤青，脖子上还有淤痕。拉姆怕被打死，终于与唐某协议离婚，回到家里养伤。可没过几天，唐某又找来，先是跪下来重重地磕头，认错悔恨，并发誓自己再也不动手了。见拉姆不为所动，他拿着菜刀架在小儿子脖子上威胁她。唐某又带着两个孩子去了河边，说不复婚他就带着孩子一起跳河。

没多久，拉姆和唐某又复了婚。但在不到10天的时间里，拉姆又被打了两次，不得不躲回娘家。

当地一位民警反映，拉姆曾多次报警，原因都是唐某来娘家找她。这次唐某很快又带着家人找上门来抢孩子，拉姆报了警，但民警去了现场之后，却认为这是家庭纠纷：“能看出来，拉姆一家是弱势的一方，一个女孩子，父亲身体也不好，我们还是会愿意多站在她这边，警告男方不要太过分，别动手，但是在此之外，其实能做的也很少，清官难断家务事。”

拉姆不敢回娘家，在亲戚家轮流躲了一个月。唐某天天发短信威胁要把孩子杀了。他还上门逼迫拉姆姐姐交出拉姆，姐姐不肯，他一拳把姐姐打成了左侧眶骨骨折，在医院住了三个月，脸上留下永久的凹陷。唐某却没有受到任何法律惩罚。

姐姐被打让拉姆感到了绝望，她在电话里平静地说：“姐姐，我们的命可能就是这样，只能靠我们两个自己。”

拉姆下定了决心离婚，她不识字，就去县城里找人写了离婚起诉书，即便唐某继续发威胁短信，她也不再动摇了。她想要至少一个孩子的抚养权，但法庭把两个孩子都判给了唐某，姐姐猜测判决的依据可能是因为男方经济条件较好。拉姆失去了两个孩子，从法院出来，她给姐姐打电话，哭得撕心裂肺。

但离婚之后，拉姆觉得自己终于放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她开始想努力挣钱，相等经济条件好一些把孩子的抚养权争回来。她更加拼命地干活，风雨无阻地上山挖药，生活也越来越节约，只有带孩子去县城的游乐园玩的时候最慷慨。

虽然辛苦，但是终于恢复了自由之身，一切都是有希望的。可是拉姆刚刚开始的新生活，却被唐某以最残忍的方式摧毁了。当她躺在救护车上被送往医院的路上，还剩下一丝意识的拉姆对父亲说：“阿爸，如果这次我死了，姐姐以后来照顾你的生活。”她又跟姐夫仁央说：“到了医院，你让医生给我打个针，让我死，我这辈子完了，我痛得受不了，这样活着没意思。”

因为伤势过重，拉姆陷入了深度昏迷，并从阿坝州人民医院转院至四川省人民医院。在ICU里她曾经短暂清醒过来一次，但因为嗓子里插了管子，没法说话，只能听着枕边手机里姐姐的声音，默默地流泪。没人能够想象那一刻她的绝望、恐惧和不甘。

拉姆离去后，留给公众的愤怒和无力感却在蔓延：这并不是一场毫无预兆的飞来横祸，而是历时数年、逐步升级的暴力酿成的惨剧。从家人到社区，周围人本有充分的时间介入，当地警察数次接警，也有充分的机会扼制罪行的发生，然而他们却以“家庭纠纷”、“清官难断家务事”为说辞消极作为，撤去受害者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让《反家庭暴力法》的各项条款沦为空谈，最终导致无可挽回的悲剧。

女权作家侯虹斌评论说，拉姆是一名完美受害者，她如此完美，却仍然逃不开受害的命运：

“从男权社会的要求来说，她不花男人钱，没有彩礼，自己独立自主赚钱。该生的儿子也生了，两个。还长得超级漂亮，开朗大方。按另一部分挑剔完美受害者的女性的要求的来说，她一直在反抗，努力离婚，哪怕是不识字、求人写字也要离婚；也有报警，一次又一次。为了能离开，丈夫威胁杀死儿子，都没有让她屈服。她不得不忍痛放弃两个儿子，哭得撕心裂肺。360度挑剔，她都找不到可以指摘的地方。然而，拉姆一直挨打，一直报警；一直报警，一直挨打。自己被打骨折，姐姐被打到住了三个月的院，对方不受任何法律惩罚。”

“警方在这里，起了什么作用呢？如果说拉姆与他是“夫妻”，夫妻所以不受法律惩处；那么拉姆的姐姐被打伤，唐某不应该坐牢吗？

唐某长期威胁要把两个孩子杀掉，甚至都已经是“故意杀人中止”罪了，但是，法院居然把两个孩子判给唐某，这是嫌中国人口过剩、儿童过多了吗？

实际上，从一开始，拉姆并不需要额外的帮助，只要这是一个法治社会，依法办事，就一切都不会发生，她就能经营好自己的生活。她是一个很乐观，很用心生活的人。唐某，只要在开始故意伤人时，该坐牢的就坐牢，该判刑的就判刑，该人身禁制令的人身禁制令，他早就在监狱里过国庆和中秋了。

但是，没有。”

北京市千千律师事务所为许多家暴受害者提供过法律援助，其执行主任吕孝权在拉姆事件后第一时间表示：拉姆案绝非孤例。社会上的类似案件之前有很多，之后也还会有。只要社会联动救助系统一天不建立、不完善，只要基层执法部门还存在不作为后不被究责，这样的案件就还会发生。

从董珊珊到拉姆，十几年间，许许多多受暴妇女求助警方而不得，最后惨死施暴者手中，但却未见一起职责部门因不作为或渎职被究责。

微博上的女权主义者们发起了“停止不作为，严惩不作为”、“家暴不是家务事”等话题，号召人们抗议公权力在家暴案中的失职渎职，不少网友以“拉姆法案”为标签，呼吁对警方面对家暴时的不作为进行惩罚，引发巨大的反响，“拉姆法案”的话题一度冲上热搜。但就在不到一天的时间里，10月2日“拉姆法案”在新浪微博上不予显示，“拉姆”也变成了新浪微博的审查词。在被公权力抛弃之后，拉姆也在公共舆论中遭到了抹杀。

于此同时，10月1日，习近平出席联合国大会纪念北京世界妇女大会25周年高级别会议，他在会议上通过视频发表讲话，强调保障妇女权益必须上升为国家意志。

10月6日，女权行动者肖美丽发微博记录志愿者们在拉姆去世的四川省医院悼念拉姆的头七。天上下着小雨，有人带了花，写了字条，还有人带了她喜欢的自热米饭。肖美丽说：“比起互联网的遗忘，我们更怕公共部门的遗忘。希望悲剧不要发生再次发生在任何人身上。失责的公职人员可以承担应有的责任。”

参考文献：

被前夫烧毁的拉姆. 谷雨实验室. 2020.10. 1

拉姆之死. 李清晨. 2020.10.2

“完美受害者”拉姆. 侯虹斌客厅. 2020.10.2

【对比新闻】“保障妇女权益必须上升为国家意志” VS “拉姆法案话题被封了”. 中国数字时代. 2020.10.2

拉姆背后的家暴困境：旁人多劝和不劝分，已有多人丧命. 南方都市报. 2020.10.5

纪念拉姆，停止不作为. 台风寻光计划. 2020.10.5

悼念拉姆头七—比起互联网的遗忘，我们更怕公共部门的遗忘. 硝美丽. 2020.10.6

从拉姆到小玲：如何启动基层执法部门的究责？张倩. 2020.10.10